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旅途阻滯
匆忙離開新疆南歸﹐到鄭州轉車時﹐得知粵漢路多處山洪暴發﹐鐵路中斷。徬徨無計中轉往北京﹐在三哥處逗留兩天﹐因長期沒有洗澡﹐遂往澡堂洗了一次淋浴﹐並將換下的衣服拿去請人洗熨。取回衣服時﹐那位街道服務處的大娘問我﹕你從哪裡來﹖怎麼衣服上那麼多虱子﹖我只答稱來自新疆。 (博讯 boxun.com)
這是我第四次到京﹐重病在身﹐什麼地方也沒去。臨行前﹐三哥請我到吉士林西餐館吃西餐﹐說此次一別﹐不知何時再見面。我心情沉重﹐無言以對。
因為身體不適﹐我買了臥鋪。登上火車後倒頭便睡﹐根本無心觀賞沿途景色。不料車到湖南郴州﹐列車停駛﹐說韶關段大雨塌方待修。我們被迫滯留該地三日。每天三頓飯﹐憑火車票到車站購買﹐免收糧票。我與三名同車旅客入住同一旅館。印象中﹐郴州是個山城﹐四週林木茂密﹐水光山色﹐風景不錯。但當時無心到處遊玩。80年代讀古華的小說<芙蓉鎮>﹐其背景就是郴州地區。真後悔當時沒有週圍走上一圈﹐說不定還能嘗嘗那特產米豆腐。
三天後韶關段修復﹐登車繼續旅程。不巧﹐剛到廣州就遇上逃亡潮﹐許多人沿廣九鐵路逃港﹐深圳邊境漫山遍野是偷渡客。投奔怒海者亦不在少。邊防軍不敢開槍。但廣州週圍則採取措施﹐嚴加控制。我要坐‘東莞渡’ 回鄉﹐購票處外面軍警林立﹐如臨大敵﹐對內進買票者逐一盤問檢查。上船前又再作仔細查驗﹐核對證件。
之後﹐我恍如余秋雨﹐在家鄉找到一個養病的地方。隨後又去一所另類的幹部療養院﹐學習化驗和病理切片技術。其間經歷將另行記述﹐獨立成篇。
狂飆驟起
經過兩年的刻苦學習和實踐﹐我初步掌握了醫學臨床化驗和病理切片技術﹐就在我準備設法謀職之際﹐神州大地風雲突變﹐一股紅色狂飆鋪天蓋地而來。我的計劃迅即化為泡影﹐除重返新疆外﹐別無去路。
本來﹐我對當地的嚴寒心有餘悸﹐實在不願再踏足西北邊陲﹐在冰天雪地中掙扎求存。但若要求落戶原籍農村﹐則我少小離鄉﹐又無親人在彼﹐未必獲得接納。即使鄉人願意收容﹐以我的家庭背景﹐政治身分﹐必處難堪地位。何況右手殘疾﹐體力又差﹐從事農業勞動所掙工分定不足糊口。這從在疆時完不成定額便可預知。反覆權衡之下﹐只有硬著頭皮﹐重作馮婦之一途。
8月5日﹐最高寫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矛頭直指劉少奇。8月18日﹐首都紅衛兵正式登台﹐在天安門受到最高首次接見﹐從此天下大亂。
我剛好是那一天登上火車﹐再度出塞。在隴海路上首次接觸紅衛兵﹐大多不到20歲﹐一律身穿舊軍裝﹐臂纏紅袖章﹐上書毛體‘紅衛兵’ 三字﹐衣袖挽起﹐腰束銅頭皮帶﹐趾高氣揚﹐粗野無禮﹐動不動口出狂言﹕‘這是我們造反派的脾氣﹗’一副‘老子天下第一’ 的架勢﹐其蠻橫跋扈令人側目。
我抵達烏魯木齊的時候﹐當地的文革剛興起。普通市民和我一樣﹐身處幾千里外的邊疆﹐完全不曉得中南海宮牆內‘大執位’ 。各族幹部群眾無不興高采烈﹐積極響應最高的號召﹐投身文革。烏市大街小巷紅旗飄揚﹐到處鑼鼓喧天﹐破‘四舊’﹐立‘四新’ 成為時髦。最高的小紅書(語錄) 供不應求。
當時新疆黨內外俱分成兩派。一派力保原自治區黨委書記王恩茂及其親信﹐包括大小單位的當權者﹐被對手譏為‘保皇派’﹔另一派為造反派﹐多半家庭出身不好﹐或是知識分子的子女﹐其最大的組織為‘紅二司’。當局稱兩派均屬群眾組織。但新疆軍區所屬部隊高唱‘王恩茂是好書記’。而7335部隊﹐即空九軍卻表態支持紅二司。兩派雖非旗鼓相當﹐但也一時難分高下。我看了紅二司的傳單﹐傾向於同意他們的觀點。
後來的勢態發展證明﹐即使我重返兵團工作﹐也未必會被其中一派接納。
無論保皇派或造反派﹐都服膺林彪的一句名言﹐道是﹕‘有了權就有了一切’ 。歷史上戰功赫赫的林彪﹐其時是炙手可熱的二號人物。於是兩派都集中力量‘奪權’ ﹐搶奪‘印把子’ ﹐並爭取獲得由江青掌實權的‘中央文革’ 的認可。到處一片亂哄哄。我在這個時候﹐以一個退職者的身分找工作﹐自不免到處碰壁。
雙河﹑四棵樹
我首站是到奎屯。雖然已過了六年﹐烏市仍無班車直達﹐我到七市轉運站找車﹐說間有卡車前往﹐要等。數日後終可上車赴師部﹐卡車無篷﹐車廂四週置長椅數把﹐轉運站一職員指揮乘客依次就座。車廂中間的乘客無椅可坐﹐需坐於自攜之行李上﹐我即其一。眼看已無空隙﹐該員仍叫下面的人上來。情況有如當年我們自鄯善赴烏市﹐直擠得一眾乘客叫苦連天。但彼置若罔聞﹐依然故我﹐最後全部上完了才開車。
轉運站侷處內街﹐司機卻技術了得﹐在僅可通行的狹窄小街高速行進﹐左右逢源。我們在車上則提心吊膽﹐生怕於某一拐彎處撞牆或翻側﹐不過到底只是一場虛驚。駛出大街後車子加速﹐風聲呼呼﹐雖在八月﹐仍有涼意。至九時後﹐驕陽當空﹐氣溫急升。十時許即覺暑熱難耐﹐正午時分﹐更加汗流浹背﹐車速雖在每小時80公里左右﹐撲面而來的卻是逼人的熱風。下午四時許﹐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下車急奔招待所﹐一進室內頓感陰涼﹐這才鬆了一口氣。
師部正值‘搞運動’﹐ 只在上午辦公。大字報貼滿三層大樓﹐內外牆壁都是‘打倒張仲瀚’ 的標語﹐跟烏市的兵團單位一樣。也有揭批史驥的﹐看來他們兩位因出身不好﹐兼且文化程度高﹐在這場‘文化大革命’ 中首當其衝﹐成為權勢者‘丟卒保車’ 的第一隻棋子。見此我想情況不妙。
次日上午在幹部科果然碰壁﹐說是既已退職﹐即與他們無涉。懇求轉介當農工亦不應。出師不利﹐仍未死心﹐決定往雙河一試。該處距此雖僅60餘公里﹐卻殊不易往﹐需先至西面25公里的烏蘇縣﹐到某團場轉運站碰運氣﹐找拖拉機拉的拖車。結果還不太差﹐早上抵該縣縣城﹐傍晚時分登上一輛拖車﹐是開往下雙河分場的。在車上顛簸約四個小時﹐好不容易到了那裡﹐已近半夜。立即找到舊同事鋒。他安排我往集體宿舍跟某青工同榻﹐次晨帶我找分場長李﹐原來昨夜曾同車。李稱現無法安置。
翌晨與鋒商量﹐因此間對外交通甚不便﹐只好坐郵電所的大車離開。車行三小時後﹐車把式謂於此分道﹐命我下車﹐步行到四棵樹﹐約十公里云。誰知週圍俱鹼包﹐一腳踩下即成一坑﹐比深雪中行走更吃力﹐所幸並非冬天﹐亦不算太熱。但荒涼一片﹐別無人跡﹐目力所及﹐寸草不生。
由此想到﹐當日選址建雙河生產隊﹐實在有欠考慮。雖說距奎屯只60公里﹐但沿途大片鹼包﹐每年初春及秋後入冬﹐兩次道路翻漿﹐汽車及輪式拖拉機均不能通行﹐情況類乎梁曉聲<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那片新開的荒地。他寫的是北大荒﹐正與新疆一東一西﹐遙相呼應。如今正值盛夏﹐又是天晴﹐尚可勉強步行。倘下大雨﹐必成爛泥塘﹐寸步難行也。
如此邊走邊想﹐四小時後﹐終於到達四棵樹。當地為公社所在﹐離煤礦甚遠﹐房舍俱低矮土屋﹐僅一清真寺較壯觀﹐其形似洋蔥頭﹐尖頂直指蒼穹。問知某團場於此有招待所﹐遂往入住。飯後聽說廣場上放電影﹐至則人已頗多﹐穿白衣﹑戴白色小圓帽之回民過半。放映者為某團人員﹐片子記錄最高於8月18日首次接見北京紅衛兵之盛況。不到半月即於邊疆小鎮上映﹐發行速度奇快。片中為最高戴上‘紅衛兵’ 袖章之宋彬彬﹐乃中共元老宋任窮之女﹑北京師大女附中學生﹐戴一近視眼鏡﹐看上去確有點文質彬彬的樣子。但最高問知其姓名後﹐向她說了句‘要武嘛﹗’她接聖旨立刻改名。而最高這句話﹐亦釀成日後紅衛兵大規模武鬥。真是一言喪邦﹗
拜最高所賜﹐此時自治區與北京一樣亂糟糟。我自四棵樹返奎屯後﹐即赴烏魯木齊﹐往兵團政治部接待處碰機會﹐同時亦走訪自治區若干政府部門﹐均無寸進。得悉慕容已調庫車﹐在南疆水利工程指揮部﹐遂決定將行李暫存七師轉運站﹐往該處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