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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下岗工人观察:我从大厂下岗了:这是90年代的故事,也是2020年的故事

2020年12月01日 综合新闻 ⁄ 共 5430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李文鹏转自新浪网

文 | 严柳晴  编辑 | 刘成硕

来源 | 湃客工坊ID | thesparker

“王家的阿猫从大厂下岗了”——这是90年代故事,也是2020年的故事。

三十多岁的阿猫在夜里流浪了一阵子。在互联网下岗潮里,“失业”并不是一个新闻。

晚上九点,看到自己工作的大厂,就像个航空母舰一样。乌泱泱的一片人马,从航空母舰涌入地铁站里。等到黑夜沉沉如盖,地铁站关门谢客,街区才静如止水。

阿猫是工人家庭的孩子,他曾经到过父母的国营工厂,那里也是一样,一下班,人如潮水,像一片巨浪,从一边打到另一处。

阿猫是个小名。阿猫和表弟阿狗,是阿婆养大的。阿猫用乡下的喊法,给两个孙子起乳名“阿猫”、“阿狗”,好养活。阿猫的父母、舅舅舅妈都是下岗工人,曾经服务于某鼎鼎大名的无线电器材厂。

阿猫十岁,家人先后下岗,几位中年人长吁短叹了半年。半年里,他们尝试了一个小生意:丝瓜晒干,做成丝瓜巾,拿到弄堂口卖,母亲脸上的纹路和丝瓜巾一样纠结而复杂。

半年里,阿猫每天如同穿越火线,过得小心翼翼。大人一天念几次,钞票难赚,性命交关。阿猫觉得不难。经由邻居大男孩介绍,他给初中部男生代写情书。

到文庙的旧书店,采购几本《徐志摩诗选》《沈从文家书》,改若干字,就是一份像模像样的情书。平摊下来,一份情书收入10块钱,成本2块,划算划算。

情书产业链瞬即被查抄。班主任是个大龅牙,一双丹凤眼喷出火来。阿猫的情书被贴在学校走廊的布告栏上,墨水笔被拗成两半。

“叫家长来。”放学回家,随之一顿混合双打,“就知道瞎搞,读书读不好,以后去马路上捡垃圾。”母亲挂出丝瓜巾一样的表情,一顿深入肺腑的痛哭流涕。

阿猫大约知道,母亲想表达的是,全家走投无路,就靠读书翻身,但情绪化的女人总不能好好说话,神经一紧张,就像关不掉的水龙头一样絮絮叨叨,“只要你读书读好了,我们吃咸菜泡饭也不要紧。”

总算,几经兜兜转转,阿猫的父母有了新的营生,一个借钱学开车,做“差头司机”;另一个卖盒饭。潘虹主演的电影里,下岗工人走投无路,只能上街卖排骨。

▲ 潘虹主演的电影《走过冬天的女人》剧照

阿猫妈看了电视剧,受到启发:租一辆小车,车上驼一堆炸排骨、炸鸡排,有机玻璃的罩子上刷三个字“肯德鸡”,到小学门口摆摊。

肯德基卖十块钱,“肯德鸡”只要五块,个头却翻个倍,凭着价廉物美,生意好起来了。这一家人呀,就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慢慢地翻过身,一步步地挪出低谷。

阿猫考上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学。表弟阿狗更有出息,生物竞赛获奖,免试进了名牌大学,成了家里的大明星。录取通知书来了,阿猫的专业是信息管理,家人听了,觉得不踏实。

“听上去怎么像文科专业,男生不得有点技术才行?吹牛皮的专业靠不住,技术才是铁饭碗嘛。”

家人打听了七大姑八大姨,阿姨的表叔的姐夫,在一家外资企业当高管,喝过点洋墨水,说是这个专业带点商科,又有技术,时髦又实用,最合适了。

“恭喜恭喜,两兄弟前途无量。”阿猫妈听得远房姐夫的客气话,心花怒放。

兄弟两人的分岔点在大学毕业时,阿狗执意要远走高飞,读博士做学问。阿猫无心向学,但也想和同学一样,远行闯荡西半球,母亲又挂出丝瓜一样的苦脸。

“我们只有一个小孩,前半辈子都交给你了,你要是出国不回来,我们老了怎么办。”于是,阿猫留在了上海。

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讲述下岗工人故事的作者说“虽然前路还有风雨,但总算可以歇一歇了”——但故事还没完。上一代人可以喘口气了,却给下一代人留下了背景和注脚。

阿猫2009年毕业,经济危机的年头,世界500强都取消了招聘,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阿猫这一批学生,眼里的目标,都是500强公司,那他是阿猫中学时代“名校梦”的配套。

现在,500强的音信杳然,不知道读书是为了啥。眼看着毕业将近,找工作越来越难。体育馆里人山人海的招聘会,声势浩大的校园招聘,阿猫恨不得自己脑袋上贴上标签“十块十块统统十块”,什么岗位都愿意试试。

数不清扔出了多少简历,终于“刷”到了第一份工作,一家附属于大企业的互联网子公司。上班之前,父母给阿猫两句话,一句是,“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工作”。

另一句是:“前三年是萝卜干饭,肯定又苦又累,学会适应环境”。后来又说:现在的情况,其实我们也不懂了,你只能靠自己。

▲ 大厂园区里的便利店

和阿猫的父母年轻时一样,他度过职业生涯风生水起的几年。“阿猫妈,儿子有出息噢,教育投资的‘本’都收回来了。”阿猫妈眉开眼笑。“我们当时读书也很好。我们当时能进全民单位。至少10个人里面,能排到第二名。”

阿猫起步的公司虽小,客户都财大气粗。他担任服务工程师全国各地到处飞,出差可以提供星级酒店住宿。

母亲关照一声,让阿猫在退房前,把酒店里的瓶瓶罐罐都带回家,洗发水、沐浴露,小罐里的免费装,积少成多可用一年。

请客户吃饭,叫一桌的鸡鸭鱼肉,玉盘珍馐,客户送走后,大包小包地带回家,周末全家就着山珍海味吃泡饭。阿猫第一份工资是四千块。第一份工资,给家里的老老小小买礼物。

可惜的是,阿婆喜欢吃绿豆糕,以前舍不得多买,等到阿猫工作了,阿婆却得糖尿病,甜不能吃,油不能吃。

阿猫给父母买了一台电脑,父母说电脑太贵,执意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塞给阿猫,阿猫一时间有点恍惚,总听父母说,钞票是“血汗钱”,感到钞票上面的红色,像是在滴血。

风光的2014年来了。在那是资本“人傻钱多”的年头。阿猫所在的在线旅游行业,融资额达到近300亿。阿猫的“身价”也跟着这波风头,水涨船高。

风头之下,人人心神不宁,上班上到一半,手机一响,出门“喂”一声,躲进僻静的角落打电话。忽然抬头看到同事,对方笑得神秘而狡黠。挂了电话,心照不宣。

随后,想五花八门的理由请假,家里乡下来客人了,吃坏肚子了,家里水管爆了,车棚着火了,过一段时间,此人就消失不见——一问,就是去“高就”了。

曾经的应届生都要“去国企”“去外企”,如今的热门选项加了一个“去大厂”——在阿猫毕业的年代里,不起眼的小企业,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厂”,代替了应届生心目中500强的位置。一家大厂托猎头给阿猫电话。

“我们正在聘用数据工程师,有兴趣聊一聊吗”?阿猫推说忙。猎头紧追不舍。阿猫跑了一家大厂,三次面试,一个画大饼,一个吹技术,相谈甚欢。

对方告诉他,互联网公司是要“All in”,也就是全身心的付出。阿猫内心顿时咯噔一下。面试完毕,阿猫问工资,对方秘而不宣。

打开邮箱看到Offer信函,薪水竟然翻倍,大厂有食堂,一日三餐全包,加班有补贴,还能申请公共宿舍,像似父母在国有企业的优渥人生。

在大厂工作这段时间,阿猫的父亲和人喝酒,说到儿子,风光无两:学门技术好。有技术,不看人脸色。我没有技术,真是苦,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赚的都是“血汗铜钿”。

即使在风光无两的年头,大厂的生存空间狭小,并没有父母说得那么轻松,即使做技术,也没法“不看脸色”,公司倡导内部竞争。

老板的要求是“All in”:这两个单词可以被翻译成:灵魂卖给资本家。

这是一家崇尚“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企业,公司无论老小,只有上班,没有下班,能坐多晚坐多晚,装作为公司肝脑涂地的样子。公司里日日龙争虎斗,相互打压。

人情练达是文章,同乡人偏心同乡人,喜欢抱团取暖。公司上海人少,阿猫从不说自己是上海人,“我是浙江人”,和同事套近乎,聊哪里租房子便宜,哪里的媳妇贤惠。

过年,同事老虫拍拍他:嘿,你回老家吗?

阿猫问老虫,你们总挤兑上海人,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觉得,上海人都有‘门路’,都有‘关系’,坐享其成。”

阿猫懒得解释,什么叫下岗工人家庭,自己怎么在这个自己的“家乡”活下来,怎么和异乡人一样,踏遍城市找第一份工作;想弥补上代人亏钱的人生,害怕他们的日渐衰老。

他也和异乡人一样,买不起房,找不到姑娘。张三李四,给阿猫介绍了一大堆,有的姑娘说,他老实,混不开;有的说,他就像缩在一个龟壳里,样样抠门,像个葛朗台复生。更多的姑娘托介绍人打探:他能买得起房吗?

他同样挑剔而理性地考察别人,喜欢奢侈品的不行,有“烧钱”爱好的不行。

有个姑娘喜欢写网络小说,他好奇地翻看,结果姑娘把他写到博客上,嘲讽他想找个“价廉物美”的妻子,“请穿越到60年代,去找个‘上山下乡’的革命妇女吧”。

大概,只有同样经历过苦日子的工人后代,能够相互理解。去年,好不容易有位素面朝天的女程序员出现,姑娘对她说,自己已经够难了,还要再找个“革命伴侣”一起穷,代代穷?

他没有进路,没有退路。他像异乡人一样去审视这个城市,又觉得老虫说得有点道理,附近的新开楼盘又抢光了,居然有那么多钱人,买得起有电梯、小区有花有草的房子。

新来的90后又跳了槽,家人“托关系”进到了某国有企业。真是看不懂,这神一样的所谓“关系”,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这段资本泡沫时间,是阿猫一家的人生巅峰,王家母亲逢人就吹“阿拉儿子天天有猎头挖,年薪30万”。家人不知道的是,30万年薪,是一场华丽的剥削。

写周报、月报、日报,每周的工作,每一天的工作时长,精确到几分钟。每年,“大厂”的员工都要花一些时间,写什么“KPI”“OKR”,为资本方吹出一年的饼。

▲ 周六夜晚的大厂灯火通明

2014年之后几年,是阿猫职业的巅峰时期,每天像一场战争,他像一个攻城拔寨的救火队员。

卡顿问题,延迟问题,新的竞争对手,做更新的用户体验……老板的每一个“大词”的落地,都是无休无止、白天黑夜的工作。

2018年,到了资本寒冬。这一年,阿猫没有晋升,在这个工厂里,被卡在了一个身份——“专家”。他后来才明白,“专家”是个安慰奖。

所有勤勤恳恳而晋升无门的“大龄”员工,都被当作“专家”,迎接他们是继续不分黑白的劳作,和可能被淘汰的职场结局。那是他工作的第9个年头,他已经三十一岁了。

部门里来了一些新人,那些神气的小伙子,骄傲、独立而自信的姑娘,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群人。

他们不似阿猫似地“老实”,会强势而礼貌地分摊工作。他们用天之骄子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拿走核心资源,盘旋在他的头顶。

没多久,资本退潮后,他的事业部关门。办公室里流窜着半真半假的各路消息:有的说退市,有的说并购,说的更多的是裁员。

每天太阳照常升起,照样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上班,日日如此,直到有一天,早上热火朝天地修bug,中午刚歇一口气,主管对阿猫说,“你跟我来一下”。

阿猫被带进了一间房间里。人事扔来一沓纸,一支笔。“看一看,签字吧。”是一份劳动合同终止书,详细解释了赔偿金的算法。

阿猫惊呆了。他惊呆的不是这一纸解聘书,而是上面的金额:遣散费的数字阿猫暗地里算过多次,远远高于他的预期。

年假、饭贴,也全部折算成钱,给出了一个体面的“分手快乐。”

他有点讶异,有点失落,还有点窃喜:毕竟那是一大笔钱,相当于大半年的工资。至于前途,醒醒吧,认命吧。在这一行,有句流传的话:三十的钟声一响,就是老人家了,就得认命。

他和同事们相约考事业单位。一个月几千块的薪水,炒炒股也是好的。同事老虫回了老家,几年的积蓄在老家修了房子装了个大浴缸,请他去泡澡。

他羡慕老虫,老虫实现了衣锦还乡的梦想,在老家修屋子,让爹娘享福,是他的家庭使命。阿猫想,在回报家庭这门功课上,老虫满分,他不及格。

比阿猫得分更低的,应该是阿狗。弟弟阿狗从德国回乡探亲。全家老小聚餐庆祝。转眼已是10年,阿狗客气地和阿姨娘舅家人打招呼。

大人悄悄对小孩说:“你问阿狗舅舅要个微信号码,问问学习经验”,阿狗客气地说,没有微信,只用能邮件聊天,餐桌上顿时冷了场。

阿狗又开口道,离开家之后,在奢侈品商店打工赚生活费,接待各式各样的中国大妈。大家又笑了。

阿狗家里,天花板裂了缝、墙纸开了花。抽水马桶坏了,一抽水,像个哮喘病人一样抽抽嗒嗒。整个家也和他的父母一样,儿子飞走之后,找不到奔头,瞬即老了。

阿猫庆幸自己在父母身边,又羡慕弟弟的自由自在。好像人生就那么短斤缺两,供了上头,就没了下头。

2020年,失业之后。母亲对阿猫说,再找啊,怕啥,我们都下过岗。阿猫本想拿着遣散费,在家吃吃喝喝歇一阵。

在一个打雷的晚上,他又看到了母亲丝瓜一样的面孔。夜晚,老母亲躲在黑咕隆咚的厨房喝水,一开灯,看到她黝黑的眼袋,像马里亚纳的海沟一样深不见底。

和毕业那年一样,阿猫投了很多简历,许多人来看一看。手机却像哑了一样,从早到晚悄无声息。阿猫联系老同事,对方的回答让人啼笑皆非——

“行业不景气呀,王工,趁早转行吧。”

“做一线技术?一线‘小瘪三’岗位,都要小年轻,你这个三十三岁的老腊肉,难难难。”

“找什么工作,来跟我一起做保险经纪人,实现财务自由吧?”

刷刷网页,网页上的热文说,35岁还在刷招聘网站找工作的人,都是loser,阿猫想,loser的意思大概就是——下岗工人,被时代抛弃的人。

阿猫承认自己被时代暂时抛弃,但好在自己的技能多多,拔根毫毛就能赚钱。他发挥了自己的大绝招——“逢考必过”的特长,到一间培训机构教书。

机构很小,一个数学老教师掌舵。冲着老教师的名气,许多家长来“拜山头”。中午休课,学生散场,老教师中午捧出一碗米饭,哆哆嗦嗦地切一块腐乳佐餐。

“小王,一起来吃饭”。老教师自顾自地念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家长说,他们就想把孩子送进名牌学校,然后到500强工作。他们难道不晓得?现在500强的员工,就是以前踩缝纫机的纺织厂工人呀。”

两人就着腐乳,咧油叽叽的嘴唇哈哈大笑。

王家父母也这么认为,考上名牌大学的阿猫,是个天之骄子。

其实,这只是一个复刻的人生,命运把他们甩到了低谷里,爬出了半程,摔倒了扑扑灰,还要再爬下半程的路。

封面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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