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郝江涛
在20世纪,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提出“开放社会”(Open Society)的理念,以反对极权主义,强调政府透明、公民自由、思想多元和民主制衡。他坚信,一个社会唯有允许批判与自我纠错,才能有效地防止专制腐败的滋生。然而,进入21世纪,特别是在大数据、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新兴技术驱动下,“开放社会”的核心机制正面临技术性、制度性乃至文化性的侵蚀与重构,甚至开始在实践中“失灵”。
监控技术的飞跃发展,机器学习与AI的算法整合,尤其是社会信用系统、面部识别、大数据决策等治理工具的全面铺开,使得“信息对称”变成了一个倒置的幻象。在今日,掌控数据的不是个人,而是政府与大型科技公司;揭露权力的不是媒体,而是算法本身在“悄无声息”中塑造现实。
一、全景式监控:自由的幽灵
从“看得见的摄像头”到“无处不在的感知网络”
在20世纪末的监控图景中,人们警惕的是路边的摄像头、通话监听、卧底间谍等传统手段。但今天,监控早已从“有形”进化为“无形”:通过用户的浏览数据、消费习惯、社交图谱、身体数据与行为预测模型,形成全景式、实时化、去物理边界的“行为云图”。
美国的“棱镜计划”:民主国家的暗面
2013年,NSA承包商斯诺登披露了“棱镜计划”(PRISM),震惊全球。该计划通过与全球主要科技巨头(Google、Facebook、Apple、Microsoft等)合作,秘密收集包括电子邮件、语音通话、社交互动、云端文件在内的大量用户数据。美国《爱国者法案》给予了这些行动“合法性”,而这正是民主国家在国家安全名义下对开放社会的一种反讽性背叛。
- 以色列NSO集团的“Pegasus”间谍软件被曝出被用以监视记者、人权律师与异议人士,包括法国总统马克龙、沙特记者卡舒吉生前的联系人等。
- **英国的GCHQ(政府通信总部)**通过“Tempora”项目,对全球光缆数据进行实时分析,曾被形容为“比NSA更激进”。
中国的社会信用体系:系统性算法治理的范式
中国的社会信用体系从2014年试点至今,已经在部分城市形成“网格化覆盖”。不仅包括金融信用评分,还延伸至网络发言记录、社交互动、行政处罚、甚至图书借阅行为等“软数据”。
例如:
- 在苏州某地区,市民使用信用积分兑换超市折扣;
- 在杭州,低信用者会被限制租房、限制网约车服务;
- “老赖黑名单”机制导致被执行人无法乘坐飞机或高铁。
社会信用机制表面上是“奖惩合一”的治理工具,但在结构性上,它是一种去司法程序化的“信用惩罚”系统,赋予行政权力通过评分系统影响公民权利的正当性。
二、失效的抗争:开放社会的盲点
在开放社会框架中,抵抗权力滥用的关键机制包括调查性新闻、司法诉讼、议会问责与街头运动。但在数字时代,这些工具被系统性削弱。
1. 舆论控制的算法化与智能化
- 中国的微博、抖音、知乎平台采用AI内容审核机制,自动识别并屏蔽“敏感词”,如“反送中”“新疆再教育营”等;
- YouTube和Twitter等美国平台也存在内容“降权”现象,部分反疫苗或反政府言论即使未被删除,也会被隐藏或算法降权。
2. 行动预测与“行为预审”
- 美国芝加哥警方曾使用“犯罪预测算法”预测潜在嫌犯,导致大量无前科的非裔男子进入“高危名单”;
- 中国警方使用“合成人口库”+AI行为轨迹分析,曾在新疆实现对上百万人口的“风险等级评估”;
- 韩国疫情期间,通过支付记录、定位、监控录像等,重建确诊者行动轨迹,虽然有效,但也引发对隐私极限的担忧。
3. 数字身份的泛化与实名制度的无孔不入
- 中国健康码、行程卡系统,疫情后仍保留部分功能,在若干场合仍作通行凭证;
- 日本的“我的号码制度”(マイナンバー)原为社会保障卡,现正逐步绑定银行账户、医疗记录;
- 印度的“Aadhaar”生物识别系统拥有全球最大人口数据库,已成为领取政府补贴、开设银行账户的强制凭证。此系统曾被印度最高法院审查是否违宪。
三、技术时代的自由困境
技术并非天然中立。一旦融入治理结构,它就被赋予“目的性”。在现代社会,“效率”与“安全”的崇拜已使人们对自由的退让变得不再敏感。
面部识别与公共空间的消解
- 在英国伦敦,警方在特定区域部署面部识别摄像头,曾错误标记数百名无辜市民;
- 俄罗斯在反战抗议期间,借助莫斯科地铁的面部识别系统精准抓捕抗议者;
- 中国的天网系统号称拥有超5亿摄像头,精准识别时间仅需1秒。
数据资本主义下的“算法歧视”
- 美国信用评分巨头Experian、FICO的算法曾被指存在种族偏见;
- 亚马逊内部AI招聘系统因学习历史数据,自动对女性程序员简历“打折”;
- Uber和Lyft等平台因乘客评分机制,使某些族裔司机接不到订单。
“技术专制”最大的危险不在于压迫,而在于其“温和面具”——我们被说服为自己建造监狱,然后心安理得地住进去。
四、结语:重构开放社会的可能性
我们正站在一个时代的门槛:一边是被全面数字化管理的社会秩序,另一边是自由传统在科技浪潮中的回声。如果开放社会要延续,必须重新思考其制度根基、技术伦理与文化软实力。
可行路径:
- 制度上:
- 推动《数据保护法》《算法透明法》立法(如欧盟GDPR为范例);
- 建立跨国技术伦理监督机构,防止技术全球扩张中的合法性空洞。
- 技术上:
- 开发开源、可审计的算法系统;
- 限制面部识别、预测性监控在公共领域的应用。
- 文化上:
- 设立数据公民教育课程,让公众意识到“被算法治理”的现实;
- 鼓励异见表达平台的技术创新,如去中心化社交网络(Mastodon, BlueSky 等)。
正如捷克作家哈维尔所说:“最大的危险不是暴政,而是一个人麻木地接受现实。”在数字乌托邦的幻象下,我们或许正进入一个舒适型的监狱。要守护开放社会,必须用技术回应技术,用制度规范制度,用思想点燃沉默。
自由,不会在未来突然降临。它必须从现在开始,被重新想象、争取和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