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豪转自BBC中文网
- 2023年3月28日
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分享与卧病在床的祖父庆祝研究生录取照片六个月后,郑灵华去世了。
23岁的她在社交平台小红书上分享了这张照片,她染着粉红色的头发,看起来很兴奋。她宣布自己获得了华东师范大学音乐专业的录取资格。
“(爷爷)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精神支柱……我考研的动力之一就是能让爷爷亲眼看到我读研究生,并以我为骄傲。”她写道。
但她的喜悦是短暂的。
几天之内,她就成了网络暴力的目标。她的照片被转发,并附有虚假和经常是侮辱性的标题。随后她成为了无情嘲弄的对象,有人称她为“夜店女孩”和“恶魔”。
目前尚不清楚郑灵华的确切死因,但她的一位朋友上个月在小红书上发布了这一消息:“因为网暴加校园暴力,我的朋友郑灵华,她的生命永远地停在了2023年1月23日。”
尽管所谓的网暴随处可见,但集体主义文化以及社交媒体公司在杜绝网络欺凌方面缺乏监管,为这种现象提供了特别的助推作用。一项针对中国2000多名社交媒体用户的调查发现,约四成受访者经历过某种形式的网络暴力。调查还发现,16%的受害者有自杀的想法。近一半的人感到焦虑,42%的人失眠,32%的人抑郁。
郑灵华最初曾打算用法律手段对抗网络施暴者。去年9月,她发了一条微博提到“如何起诉躲在屏幕后面疯狂攻击你的人”。但她后来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并接受了药物治疗。她在社交媒体上透露了这一点,分享了她如何与睡眠和饮食失调作斗争的细节。去年11月,她分享了自己在医院病房的照片,并配文:“积极抗抑。”
她的离世是中国一系列与网络暴力有关的死亡事件中最新的一起案例。
2022年1月,来自邢台的17岁少年刘学州在寻找到亲生父母并与其爆发矛盾后,被一些网友抨击“自私”,他最终服药自杀。在4岁时就成为孤儿的刘学州留下了一段遗言,详细讲述了他过去遭受暴力和抑郁的经历。
同年11月,来自中部河南省的历史老师刘韩博,因其网络课堂多次遭到恶意攻击而轻生。施暴者在网络课堂上持续谩骂,播放嘈杂的音乐,并在小组聊天中刷屏。有关部门排除了刘韩博的死亡是他杀,但表示如果她是在网上遭到霸凌,他们将进行调查。
上个月,本名孙凡宝的网红也自杀了。他的妻子表示,这位38岁的网红在死前的几个月里被他的“黑粉”反复辱骂,并变得抑郁。2021年,孙凡宝在记录了他开着拖拉机一路从山东自驾4000公里到西藏后一举成名。
集体主义与问责缺失
专家表示,在中国这样的集体主义文化中,那些被视为不循规蹈矩的人往往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们补充说,使情况更糟的是普遍存在的耻感文化。
宁波诺丁汉大学(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Ningbo China)教学副校长陈志伟(K. Cohen Tan)表示:“在中国,强烈的集体主义意识可能意味着,当网络欺凌作为一种在公共场合对他人的象征性暴力或攻击行为时,人们可能会采取自杀等极端措施,以逃避羞辱感。”
阅读帖子和评论,很难知道是什么导致这些喷子瞄准了郑灵华。很可能是她非传统的粉红色头发,这似乎让一些网上攻击者感到不安。其他人甚至暗示她与一位老人有恋情,这可能是指她的祖父。
陈志伟博士表示,网暴者通常会“因个人行为或选择而污名化个人”,而这“后来又因群体性盲从的本能而变得更加复杂”。他说,这种综合效应“使受害者感到无助”。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学助理教授方可成表示,尽管网络上的尖刻言论并不总是带有政治色彩,但当局“容忍”右翼民族主义者展开“一种特定类型的网络霸凌”。
此类攻击的对象大多是那些被认为有损中国世界形象的人。
白睿文(Michael Berry)一直是此类喷子的目标。他翻译了中国作家方方在武汉疫情封锁期间撰写的《武汉日记》。
“有人威胁说,如果我和我的家人回到中国,他们就会杀了我们。”白睿文在接受美国杂志《WhyNot》采访时表示。“其中许多信息包含严重的威胁,并表达了深仇大恨。一些用户每天都给我发这样的威胁。”
方方本人也在网上遭到了强烈反对,一些人指责她给想攻击中国的外国人“递刀子”。
美国杂志《纽约客》(The New Yorker)撰稿人樊嘉扬在疫情期间讲述母亲罹患运动神经元疾病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的经历后,她和母亲在网上遭到中国民族主义者的攻击,指责她是“汉奸”。
许多人认为,中国的社交媒体平台应该像世界其他地区的平台一样,承担更大责任。
“受害者很难寻求法律保护和补救措施,”方可成说,“很少有违规者和平台受到惩罚的案例。”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社交媒体公司或中国政府并未将网络暴力作为一个优先问题,而更在乎通过大规模审查机制来扼杀异见或任何形式的政治对话。
据报道,中国的社交媒体平台遵守着越来越多的审查关键词。此前,在一些城市发生反封锁抗议后,包含“乌鲁木齐”和“上海”词汇的帖子都会受到审查。
“中国拥有强大的技术工具来监控在线内容。这些资源应该更多地用于遏制网络霸凌。”英国诺丁汉大学(University of Nottingham)中国问题专家、政治学家乔纳森·苏利文(Jonathan Sullivan)表示:“(政府)不应纵容助长网上‘仇恨运动’的文化。”
一些人还呼吁开展更多关于网络安全的公共教育。
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自我伤害与康复研究项目负责人贾尼斯·惠特洛克(Janis Whitlock)说,学校应该开展情感和社会学习项目,教导学生如何解决分歧并做出负责任的决定。
苏利文博士说,更根本的是,中国的精神医疗保健应该得到加强。
专家表示,近三年严格的强行新冠疫情封锁也可能增加了上网时间,导致更多网暴事件发生。
“如果你连续几个月被禁足,你还能做什么?”这反过来也导致了网络暴力和欺凌的指数级增长。“部分原因是人们失业、沮丧和愤怒,”白睿文博士说。
“人们觉得他们需要一个发泄口。在很多情况下,他们会诉诸‘键盘正义’,对名人和其他公众人物发起攻击。”他说道。
在去年10月的最后一条微博中,郑灵华回顾了去年她经历的所谓“黑天鹅事件”。她还列举了申请研究生、网络侵权、网暴、抑郁等经历。
“没错,我戏剧般的人生节奏很快,剧烈波动着。”她写道,“但我不论遇到怎样的大起大落好像都能鼓起最大的勇气走过去,不至于迷失方向……明年本命年,我一定会更好。”
那时,她已经把粉红色的头发染成了黑色。
郑灵华很快就在社交媒体上沉默了,但直到上个月,朋友和粉丝们一直在她的微博上留言,许多人对她的离世表示遗憾和震惊。
“我真的完全无法相信。你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其中一人写道。
“难以言表的悲伤。我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另一位网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