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涛转自edu.hk
本人成長於普遍香港人都是政治冷感的九十及千禧年代,第一次的社會運動經驗便是六四二十週年集會。當時我二十多歲,對社會事務仍處於渾沌狀態之中,仍未覺醒,那天只是突然收到好友的來電邀請,便出了門,參加了第一次六四集會,啟蒙了我對政治的興趣。回想起,香港人在維多利亞公園亮起了這麼多年的燭光,為何過去的我一直沒有留意?為何我並不知道六四這天代表什麼?在第一次去集會前,我或許有聽過「六月四日」這一天的名字,但並沒有追問其詳,亦沒有人跟我說起。此亦引發我一些疑問,既然那一天是如此重要,為何家長及老師不跟我們討論(此情況也許沒有廣泛代表性,但至少我的父母和師長也沒有)?為何學校課程沒有提及?
歷史是當今社會被認知的一門重要學科,即強調理性的科學分析與記錄,但歷史於在成為一門學科前,早已經以概念的身份存在著,[1] 而歷史作為概念,是扮演着過去與現在的中介角色。藉此,作為一個概念,活在當今的我們應當與過去所發生的事物連接,但是為何過去的我們對屠城事件隻字不提?班雅明(Benjamin)在他的著作中總結出我們活在大城市當中,城市五光十色,人們不能樣樣兼顧,久而久之,人們慣於對事物「視而不見、見而不談,人生體驗的交流再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作為傳統的鏈帶的記憶已煙消雲散」,因此過去歷史真相便不能輕易呈現於人前,[2] 這解釋了為何過去我們對六四事件沒有討論。
另一方面,班雅明也提及到政治壓迫的問題。他指歷史工作「是要抓緊那片在危急關頭裏突然燃亮起來的回憶」,而這個危急關頭「影響着傳統的內容和其接收者。二者都面對同樣的威脅︰即變成統治者的工具。」[3] 為表述六四事件的歷史,我們需要在時間之中抓緊機會,與歷史扣連(這涉及班雅明的第二個歷史概念命題,隨後討論),但「傳統內容」及「內容接收者」均受政權威脅。談六四時,歷史真相未必能被全盤了解認知,當權者因不想承認自己的暴行而不容讓民間隨便討論,因此不納入課程中,又或把事件包裝成一個有利他們既得利益的論述,歪曲了事實真相。
面對當權者的威脅,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在〈歷史概念命題之中〉,班雅明的第一個命題指出歷史是道德行為和責任的領域,[4] 故此我們必須有歷史意識。隨着社會不公義事件連綿不斷地發生,以及開始有部分市民覺醒,關心政治,年輕的八、九十後亦開始積極介入政治及各種形式的社會運動,近數年的六四晚會都可見到很多年輕臉孔。雖然積極參與介入是良好的開始,但近年除了受着建制保皇勢力攻擊外,社會運動裏好像也涉及到各種矛盾,如社運人士派別紛紜,互有不滿、為自己團體利益出發從而希望騎劫運動、團體立場不同以致互相追擊……社會運動本身的浪漫,便是各位手無寸鐵的公民一起為着社會進步而對政權作出抵抗,可是,問題日益浮現,社會運動開始變質,我們如何在介入政治、參與六四中增長我們的歷史意識?以及對六四歷史負上責任,從而抵擋得到統治者的威脅?
班雅明的第二個歷史概念命題給了我們答案,他指出我們不只要認出過去的本來面目,和完全還原六四真相,班雅明意旨我們要在與過去相認之中獲得救贖。[5] 所謂「相認」,就是指要當今世代的我們將過去與自己互相扣連起來,找出自己的定位。在班雅明的命題十二裏,他稱「人或者是全人類都不是歷史知識的泉源,只有鬥爭中的被壓迫者才是。」[6] 因此,在相認之中,我們亦需認出「被壓迫者的未了願、錯失了的機會、幻滅了的希望」,[7] 透過這些扣連與相認,我們便能從歷史的錯失之中介入歷史,從而由相認中獲得救贖,使大家毫無忌諱地引述過去每寸光陰事跡。[8]
處身當今的我們都應培養出歷史認識,對歷史盡責任,因此在六四事件上我們需與過去相認,抵抗強權,防止六四淪為統治者的工具。作為年輕一代,我們試圖在參與六四遊行及集會以外,走到街上去動員更多人參與悼念活動、以藝術或書寫的各項方式去喚起更多人對當年屠城事件的關注,我們得到很多正面回應,但同時,我們亦漸漸察覺相認的過程越來越多波折,社會上越來越多歪論,越來越多謾罵的聲音指向這些關心六四的市民,特別是年輕人。
正如上文提及,六四歷史不被承認,我們都沒有從正規的學校課程中學過有關六四的歷史真相,幸運的話,或許老師會額外小聲地在課堂中滲入有關內容,但很大部分的學生可能根本不會與這歷史事件沾上邊。不獲承認也罷了,我們市民可主動找相關資料、把事件傳開去,但更甚的相認困難就是統治者對事件的扭曲,嘗試把事件變成他們的工具,打壓異己。就如一直有親建制人士直斥當年是動亂,是學生的錯,更教人心寒的就是「六四天安門廣場內無死者」的言論,[9] 說過這種話的人,良心去了哪裏?
本人去年曾參與六四的「報哀音」合唱,現在受聘於政黨擔任地區工作,因此知道了六四前夕是非常多籌備工作的。記得去年走到街上唱着一系列的民運歌曲時,卻聽到有人說:「如果當日中國政府沒有出手鎮壓暴亂者,現今我們何來如此安逸的生活?」真的如此嗎?單靠經濟發展論述便能蓋過屠城的歷史責任了嗎?同樣是去年,本人因工作關係,跟同事在街上設了六四宣傳街站,呼籲市民出席悼念集會,在我們派宣傳品給路人之時,有位太太走過來跟我及另一位年齡相若的同事說:「年輕人,八九年時你們多大了?出世了嗎?你們沒有親眼看見,又憑什麼去支持平反六四呢?你們被洗腦了(思想改造)。」這教我揪心的痛,我們或許年輕,沒有直接看見聽見當天的事,但這代表沒有發生過嗎?若單憑這邏輯去定斷什麼事情該被介入,相信人類都只會是歷史真空的物種。本人聽過的歪曲言論不止於此,但同出一轍,便是希望打沉人們與六四扣連相認的打算,阻止了人們相認,減少了對政權的抵抗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