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祖母去世,在殡仪馆看到了表哥。说不上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十年,八年或许更长一点。隔着别的亲人,我们眼光相遇,彼此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记忆中,我们好像从来就是这样偶尔打一下招呼,却不讲话。原因,说不清。
表哥小时候性格腼腆,比较内向。当年他考中学时,还到我家来,让我的做教师的父母给他辅导,成绩不算太出色的表哥顺利上了一所普通中学。文革期间,刚上初中,只读了一年中学的表哥,随着上山下乡的洪流到农村插队。我家因父亲有“历史问题”,全家被遣送到农村。
父亲的命运决定我的命运,体力劳动以外,还要受精神上的被唾弃、被轻视,被划归狗崽子。表哥则不同,他到农村后,由于表现好,成为知识青年标兵,经常到各地去“讲用”(文革中先进分子讲述自己的先进事迹),入党、提干,成为公社党委书记,是他那个县的著名人物,“电台有声,报纸有名”,只是没有像当时的知青典型张铁生、吴献忠那样红遍全国。文革后期,表哥又被推荐上大学,成为工农兵学员大学生,一路走红,一路走高。
那个时期,表哥是我们这个家族最有出息、最有能耐,给家族带来极大荣誉的人。我偶尔从农村回城市看望祖父、祖母,总能从他们和姑姑嘴里听到表哥的各种各样先进事迹。毛泽东的侄子毛远新,是辽宁知识青年的头,接见过表哥,与他握手,还吃过一次饭。表哥经常上北京、省里、市里开会,这样的荣光是我想也不敢想的。
有一次祖母对我讲,表哥对“阶级敌人”是决不手软的。一年冬天,大雪纷纷,表哥召集他们大队的“阶级敌人”,让他们赤脚在雪地里跑步,不准停,反反复复地跑。有的人很老了,跑不动,表哥就上前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拳打脚踢。所以,他们大队的“阶级敌人”一听到表哥的名字就打哆嗦,非常害怕。祖母说着,叹口气。我听得毛骨悚然,想不出腼腆的表哥怎么变得如此狠毒,心中暗暗庆幸:我们幸好没有和表哥下放到同一个地方,如果父亲和表哥在一个大队,他该怎样对待我家呢?
文革结束后,表哥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在新的招生制度下走进了大学校门。恶梦终于过去,一切都回归正常,包括家族、家庭生活。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又开始去给祖父、祖母拜年。这样,和表哥又见面了。当年那个腼腆、内向、矮矮胖胖的男孩,已经是一米八高的大男人了。说来奇怪,十几年没见,再相见时,互相看看,点点头,竟没有半点惊喜和寒喧,甚至一句话没说!
文革结束后,表哥曾经的辉煌也变了味道,大家不再谈起,倒是我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家族关注的焦点。尤其祖父,历来崇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我上大学,不断表扬,说我有毅力,有出息。我感到好笑:当年他不是也一样对我们一家视如瘟疫,躲之唯恐不及,而对表哥却津津乐道吗!但他是我的长辈,我不能像对待表哥那样对待他。
好多年里,和表哥年节在祖母家偶遇,都是点点头,永远不说话。后来,我毕业、工作、结婚,过年的方式也变了,要随先生到婆婆家过年,等从婆婆家回来以后再去看祖父、祖母。时间表的错位让我再也没看到表哥,倒是祖母这个我们家族的信息批发站,总要絮絮叨叨说表哥提处长了,分房子了,而且因为工作忙,还把孩子送给祖母照看。表哥的那个小女儿,如表哥当年一样,矮矮的、胖胖的,有点腼腆,有点木讷。我知道,这个孩子永远不会有表哥那样短暂辉煌的命运了,那个时代永远过去,成为历史了。
祖母病重,我开始频繁探望她老人家。祖父走后,我对祖母突然依恋起来。上帝给我的机会不太多了,我要让祖母在最后的时间里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每次去看祖母,坐在她身边,给她剪指甲、按摩,老人家都欢喜异常。祖母表示了对表哥的不满,说她这一辈子最喜欢的是表哥,可如今自己躺在床上,没有用了,表哥竟然不来看她!我想起表哥雪地里让“阶级敌人”赤脚跑步的情景——有那样惊世骇俗的表现,表哥再有什么样的行为我都不会奇怪。
祖母以96岁高龄离开这个世界。祖母对我们这个家族是有功劳的,她不但抚养大自己的儿女,又为儿女照顾孩子,还为儿女的儿女照顾孩子,她的重孙、重外孙。所以,祖母的葬礼,她所有的后辈都到了。我和表哥又见了一次面,仍然没有说话。祖母离世,维系我和表哥之间那细细的、淡淡的血缘之绳彻底断掉了。我知道,我和表哥从此没有再见面的理由和可能,更谈不上说话了。如果在街上偶遇,也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有同一个老祖宗。
1969年春,我开始在核工业404厂子弟第五小学上小学,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年底转到兰州后,发生一件冤假错案。一次课间休息,我发现一间空教室里,不知谁在墙上写的“毛主席万岁”上划了一个叉子。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最先遇到的同学,那位同学立刻判断为反标,迅速报告老师。老师问明情况,厂保卫科、军代表、公安人员很快齐集我校。我被当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理由是:第一、我先发现了反标,却没报告老师;第二、经验证笔迹,那墙上的字体与我的字体很像。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威逼诱惑,一个不到8岁的孩子的心灵被彻底击溃。我终于在承认了就没事了的诱导下,违心说谎,承认那是我写的。接着便是一系列的办学习班,不仅我自己,还包括家人,都受到牵连。每次在学校受到侮辱,我总要在心里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哭诉:“毛主席呀毛主席,这反标真的不是我干的。”但我仍然逃脱不了小反革命的帽子,直到文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