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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五类观察:《黑五类忆旧》—搞雕塑的蔡大哥

2015年05月13日 综合新闻 ⁄ 共 2071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南京贡院街上大多是平房,二层楼有两三座,四层楼只有一座,我们叫它“太平洋”。老人们说,这座四层楼解放前是太平洋旅社,只有达官贵人、商贾戏子才住得起。迎街的一面,延伸出的小阳台,非常雅致。后来,太平洋改为一家国营大厂的职工宿舍,住有七八十户人家。大人几乎都穿帆布工作服,左边的口袋上方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米黄色字。孩子们也有别于贡院街上的其他孩子,很有优越感,觉得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后代。
太平洋和我家一溜边,只隔两个门牌号,我有好几个要好的同学住在里面。我常去他们家串门,进进出出,算得上是半个太平洋人。
太平洋里有个白面书生,姓蔡,我们都叫他蔡大哥。那时他大约二十三四岁,瘦条条的,头发很长,梳理得一丝不乱,有时还打发蜡,油光光的,很有派头。蔡大哥戴一副黑边框眼镜,平时很少说话,显得文绉绉的,整天好像都在想着什么。蔡大哥比我们这群孩子大十多岁,我们一见到他就直着嗓子叫“蔡大哥好!蔡大哥好!”一般他只是出于礼貌,朝我们微微一笑,并不搭理我们。蔡大哥那时在城南一家工艺制品厂当工人,会画画,会写美术字,有时居委会请他写标语、黑板报、喜报什么的,他从来不拒绝。贡院街上贴的好多标语、喜报,还有挂在居委会门口的黑板报,大多出自蔡大哥之手。我们小孩子都熟悉他那如松枝般遒劲的字体,看了后都会说:“这是蔡大哥写的。”
大约在1968年下半年,贡院街上忽然兴起一股木刻风,用三夹板刻毛泽东像。先把毛像模子拓印在三夹板上,然后用钢锯条打制成的刻刀刻制,刻好后再在作品上涂抹墨汁,像盖图章一样印在纸上,一幅木刻毛像便告完成。我们贡院街上的小孩子无师自通,几乎个个会刻,还经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像模像样地交流各自的木刻作品,看谁刻的刀法细腻,形象生动。
蔡大哥不搞木刻这种小玩意,他搞大的,用油泥或石膏雕塑毛像,结果一举成功,轰动了一条贡院街。他就在他家门口搞,有时也在太平洋门口搞,从胚子开始,用雕刻刀一刀一刀精雕细刻,还时不时停下,一手托腮,左看右看,嘴里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再细细地下刀,直到成像。我曾多次在太平洋门口驻足,观看他用油泥雕塑毛像的全过程。我也看过他用石膏做成的毛像。蔡大哥雕塑的毛像确实好,半身像线条生动,形象逼真,全身像英武豪迈,栩栩如生。我总觉得,这一尊尊毛像可是凝聚着他对领袖的一腔忠诚和满腹爱戴。
有一天晚上,太平洋里和我玩得最好的玩伴小泉约上我,带着各自刻制的一幅毛像,一起冒冒失失地到了蔡大哥家,请他直接“面批”我俩的木刻习作。他接过我俩递上的习作,大致看了一下,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指出好几处明显的“败笔”。他说,搞艺术的,首先要懂得用情,比如雕塑,木刻,要刀刀用情,刀刀见情,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能打动人心,也才能流传开来。他又当场教了我们几招,如构图的合理布局、刀法的具体运用等,还在一块三夹板上演示一番他的刀功。他那熟练的动作,流畅的刀法,让我和小泉看得啧啧称奇,惊叹不已,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
这以后,我按照蔡大哥教我的几招,很认真地刻制了几幅毛像,真的感觉自己进步了许多,至少是学会了“刀刀用情,刀刀见情”。有两幅毛像作品,我认为是我刻得最好的,郑重地将它们印在我的小学学生成绩单空白处,用以永久保存,居然一直保存到如今,成了那个年代最直接、最真实的印记。
可是,没过多久,蔡大哥因为雕塑毛像出了大事。消息如同惊雷,在贡院街炸响,人人震惊,个个不解。原来,蔡大哥有一天在厂里用脚将他所雕塑的一尊毛像踩碎了,被人告发到“公检法军管会”,于是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刑一年。
我不相信我们的蔡大哥会是现行反革命,这样一个无限热爱毛主席的青年怎么会是现行反革命?这样一个“刀刀用情,刀刀见情”的青年怎么可能是现行反革命?可是他却被实打实地定为现行反革命,名字和罪状都上了南京市遵义区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布告。一张张白底黑字的布告,就贴在我们贡院街上,就贴在太平洋的大门口,刺人眼目,令人惊愕。
一年后,蔡大哥被放了出来,我们又在贡院街上看到了他,还是瘦条条的,只是面色惨白,显得很憔悴,还是头发很长,只是乱糟糟的,好像从不梳理,还是戴着一副黑边框眼镜,只是眼神散淡,怯生生地看人。
我常常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着蔡大哥瘦削的身影,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就是那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时代青年吗?这就是那个“刀刀用情,刀刀见情”的艺术青年吗?是谁,夭折了他的青春?是谁,断送了他的前程?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也没有人来回答我。
1979年夏天,我被组织上选调到刚恢复不久的法院工作,正赶上了拨乱反正,彻底平反冤假错案。无数在那个特殊年代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人被宣告无罪,被洗刷罪名,被平反昭雪。我阅读了大量现行反革命案件的卷宗,一本卷宗就是一个人的悲剧,一本卷宗就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本本卷宗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一本本卷宗像火一样烧灼着我的心。在我面前,一本本卷宗就是一颗颗蒙冤受屈的灵魂的悲伤哭泣,一本本卷宗就是一个个蒙冤受屈的人们的愤怒控诉,而在那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们的蔡大哥,是我们贡院街搞雕塑的蔡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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