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峰转自澎湃新闻
这是一所监狱与一家“污染”工厂的较量,截至目前,监狱处于下风。
近3年来,与“邻居”的较量成为困扰福建仓山监狱数百民警、武警和工作人员的心结。“简直是天怒人怨”,不久前做完脑瘤手术的黄姓民警说,“连机关公务员的健康都无法保证,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能耐”?
2010年1月,福建华厦塑胶有限公司(下称华厦塑胶)搬至仓山区刀石山路,与仓山监狱成了“邻居”,仅一墙之隔。2011年7月,华厦塑胶投入试生产。新邻居给当地带来了丰厚的税收,同时也不时将废气排出,附近的仓山监狱和世纪景城小区,被认为是最大的受害群体。
投诉企业不成,再投诉环保局不作为。“我们都按程序反映了,但无可奈何。”福建省监狱管理局一位王姓官员向澎湃新闻表达委屈。个别忍无可忍的民警甚至会向厂区投掷瓶子,甚至有更过激的想法。或明或暗抗争近3年,问题依旧未能彻底解决。
11月上旬,记者调查了解到,目前已有数十位监狱民警皮肤和咽喉不适,另有两名民警罹患脑瘤、两名患白血病,其中一名白血病患者已去世。服刑人员因呼吸系统疾病就诊的人次也在增加。世纪景城的业主们,有的卖掉房子逃离,留下的则继续奔波在抗争的路上。
仓山监狱方面称,“长期排放的废气已引起服刑人员的强烈不满,严重影响监狱安全稳定”。
“(狱警患病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但这个没办法确定是否与我们厂有关。”该公司负责生产联络的经理陈云清告诉澎湃新闻,厂里的工人没有患病,且企业的排放已经达标。仓山区环保局也向澎湃新闻证实,经过最近一次整顿后,“监测结果显示废气排放是达标的”。
虽无法证实这些疾病与华厦塑胶排污存在直接关系,但弥漫在监狱及周边小区的惶恐情绪,已不容忽视。华厦塑胶的规划是否合理?是否存在“偷排”?这些废气究竟对人体有何伤害?“达标”下的污染又如何破解?仍未得到解释。
从权威信源获悉,今年4月,福建省巡视组到仓山监狱后,民警们递上了写好的材料,但目前尚未得到答复。
“委屈”的监狱
“平时上班我们都不敢开窗户。”11月4日,仓山监狱政治处一位陈姓民警告诉澎湃新闻,他的窗户正对着华厦塑胶的厂房,对面一般周末和晚上排放,第二天上班他几乎不敢开窗,“最近变本加厉”。
透过窗户,厂房与监狱行政楼隔着一道铁栅栏,机器的巨大轰鸣和劳动的工人清晰可见。厂房与服刑人员所在的其中一个监区,也仅仅隔着一堵高墙。“他们可能影响更大,时刻身处其中。”一位负责看管服刑人员的民警说。
11月9日早上,澎湃新闻记者在厂区附近走访,亦闻到一股类似于塑料烧焦的刺鼻味道,但看不到颜色。到中午时,气味逐渐淡去。陈姓民警说,遇到西北风或阴霾天气,排放废气直接吹向服刑人员监舍和监狱的行政楼。
另一位陈姓民警告诉澎湃新闻,每次闻到这种味道时,浑身皮肤就会过敏,长出红色的斑点,奇痒难耐。像他这样身体反应明显的民警有20多个人,有过敏感觉的有五六十人。
了解到,有4位仓山监狱的领导也出现严重皮肤过敏,“有时候晚上都睡不着觉”。但出于种种顾虑,他们拒绝公开自己的名字。这也是许多民警遭遇的现实,“我们是敢怒不敢言”。一位民警说。
记者获得的一份材料显示,截至2013年12月,仓山监狱160多名民警、职工以及部分服刑人员出现了头晕恶心、皮肤过敏、喉咙干咳等不适症状,从2013年11月到12月的近1个月时间,服刑人员呼吸道等疾病就诊人数达到1200多人次。2013年度民警职工体检时,发现多人存在肺炎征兆。
更糟糕的是,仓山监狱已有两名民警患白血病、两名患脑瘤。其中,一名白血病患者已经去世。集中爆发病症带来的惶恐情绪,在民警中蔓延。
今年1月份,民警王城(化名)上班期间突然倒地,随后被确诊脑瘤。8月底,前述黄姓警官也被确诊脑瘤,目前二人已做了切除手术,正在康复中。患病前,黄警官身高1米72,体重70公斤,自称“身体很好”。
黄警官查出脑瘤后不久,同事肖智强即被确诊白血病。肖智强的妻子邹建花说,开始时肖的手臂、腿上皮肤出现了无数的红点,家人并没有在意。她印象中,身高1米77,体重达180斤的丈夫身体一直很强壮。
在亲友和同事的帮助下,肖智强已经做完骨髓移植手术,治疗费用了100多万。正当单位同事准备为他发起第二次募捐时,11月13日晚,肖智强过世。“倡议募捐的文件刚下来他就走了。”肖的一位同事告诉澎湃新闻。
白血病的致病因素在医学界尚未完全确认。但化学、遗传等因素引起细胞染色体基因结构的改变,日渐受到研究人员关注。“我们两边亲人都没有这种病,家里也没有装修房子。”邹建花说,她只能怀疑丈夫工作环境周边的污染。
“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呢。”前述黄姓民警感慨。
华厦塑胶发家之路
虽然与华厦塑胶仅一墙之隔,但民警们对这位“邻居”仍感到陌生。“我们投诉了3年都没有根本解决,肯定不简单。”一位民警说。
工商登记信息显示,华厦塑胶成立于2002年,注册资本为374.382万元,法定代表人为吴广勇,属台港澳与境内合资企业。经营范围为生产加工塑料制品及再生塑料。
但华厦塑胶的员工们对吴广勇并不熟悉,平时接触最多的是公司在当地的负责人刘用仁。
澎湃新闻调查获知,华厦塑胶最初只是仓山区胪厦村的一家村办企业,最初的股东之一为本地村民刘用仁。香港华鹰实业公司(下称华鹰)注资后,成为其最大的股东,吴广勇为华鹰的董事长。此外,刘用仁的一个妹妹亦参股华厦塑胶。
一位华厦塑胶的员工告诉澎湃新闻,“刘老板人很好,从不拖欠工人工资”。在同类企业中,华厦塑胶给出的待遇也比同行偏高,“刘老板是仓山区最有钱的人”。
刘用仁的发家之路,要从一桩旧案说起。
1998年11月27日,原福州市财委保卫处处长郑依清在暗查生猪私宰点时,被暴力伤害致死,轰动一时。该案的主要当事人刘用莺,与刘用仁为亲兄弟关系。该案最终导致包括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福州市公安局和仓山政法系统在内的数十名官员落马。
根据福州市委当时的一份通报,该案又迁出刘氏兄弟违法占地问题。刘用莺等8兄弟中除刘用佃、刘用剑外,其余人从1995年开始共建有住宅6座,合计占地面积为20285.5平方米,相当于338户村民住宅用地的法定面积。
其中,仅刘用仁的住宅占地面积即达6464.6平方米,相当于107户村民住宅用地的法定面积。另据统计,刘用莺等8兄弟除刘用德一人外,均建有厂房或养猪场,合计占地面积为59358.6平方米,占胪厦村村办工业小区137993.5平方米总用地面积的43%。
通报称,对刘氏兄弟违法占地建住宅的问题,有关部门已责令其拆除违法占地所建围墙,撤销其以弄虚作假手段骗取的建设用地许可证、集体土地建设用地使用证,并没收其违法占地所建的全部住宅。
此外,有关部门还对刘氏兄弟违法占地建厂房的问题进行了处理,除责令其限期向胪厦村村民委员会补缴土地租金外,还对其进行罚款,责令其承诺在国家建设需要时自行无偿拆除所建厂房。
然而,该案并未让刘用仁的事业终止。
2002年华厦塑胶成立后,借助福建便捷的海运优势,生产聚乙烯颗粒的原料多数从国外低价购入,制成料后再高价卖到国内。华厦塑胶所在的胪厦工业区拥有大量鞋厂,这些本地企业的旺盛需求,为华厦塑胶省去了不少成本。
华鹰注资后,华厦塑胶的总投资额扩容为5086.6034万元。很快,华厦塑胶成了福建省数一数二的再生聚乙烯颗粒生产企业。公开信息显示,刘用仁在胪厦工业区还有一家塑料厂,规模比华厦塑胶小。“刘老板就是靠这个起家的”。一位华厦塑胶的员工说。
投诉、掷瓶子表示对厂方抗议
随着华厦塑胶不断做大,暴露的环境问题也开始引发周边人群不满。
仓山监狱机关办公室告诉澎湃新闻,大约从华厦塑胶生产起,监狱方的投诉也开始了。世纪景城小区有数百业主,紧邻华厦塑胶的围墙,最近的22栋距离华厦塑胶核心厂房数百米。
最初,世纪景城的业主们拨打环保投诉电话,发现效果不佳后,又开始给市长信箱写信。“这个企业差不多每天都有投诉”,仓山区环保局一位人士介绍,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投诉)铺天盖地”。
3年抗争无果后,一些小区业主选择卖掉房子逃离。
11月10日晚上,澎湃新闻记者在世纪景城小区走访发现,有多套房子没有亮灯。业主陈志芳说,那些都是无法忍受气味,将房子卖掉的。“如果有钱的话,我也把房子卖了再买。”陈感叹,“现在还得继续忍受污染”。
较之业主们,监狱民警并没有太多选择,“我们还得在这里上班,总不可能不工作了”。民警们以个人名义投诉无果后,仓山监狱出面,以单位名义向环保局反映。“每次都说在整改,但过几天又开始臭了。”多位民警称。
仓山监狱机关办公室一位叶姓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3年来,他们已经向仓山区环保局、福州市环保局和福建省环保厅反映过,但都没有获得根本解决。他们质疑环保部门不作为,又向福建省机关效能办投诉三级环保部门。
仓山监狱与华厦塑胶厂的矛盾在今年越发突出,三位民警的突发疾病给监狱领导层带来了不小压力。最后,监狱方将希望寄托在巡视组身上。澎湃新闻从权威信源获悉,今年4月,福建省巡视组到仓山监狱后,民警们递上了写好的材料,但目前尚未得到答复。
仓山监狱的管理单位,福建省监狱管理局政治处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告诉澎湃新闻,污染不仅危及数百监狱民警和数千服刑人员的健康,更关乎监狱的安全和稳定。“他们已经通过所有合法渠道反映了,但还是无可奈何”。
这期间,个别情绪激动的民警偶尔会朝厂区投掷瓶子,表达抗议。“我们感到很憋屈,现在下班也尽量戴着口罩,只有平时多锻炼身体自救了。”一位民警感叹道。
今年5月初,有民警隐藏身份进入厂区试图一探究竟,由于不熟悉生产流程,除了感到脏乱和臭味外,他未获得工厂的违法排污证据。
也有民警怀疑,华厦塑胶可能为了节省成本,在没有环保部门检查时,故意关掉废气处理设备。因为今年4月华厦塑胶被整顿后,“好过两三个礼拜”。
“政府是支持生产的”
对此,华厦塑胶负责对外协调的经理陈云清回应,不存在故意关停废气处理设备的情况。他告诉澎湃新闻,公司和董事会对投诉非常重视,今年1月份投入了80多万进行设备改造,此后做厂区密闭等方面又投入100余万。
“我们是行业标杆,没有必要节省几个烟囱的成本。”陈云清说,工厂24小时生产,不会只选择夜间排放。对于频繁的投诉,他解释说与天气因素和附近整体空气质量有关。
按照塑料厂卫生防护距离标准,生产规模在年产1000吨以下的,卫生防护距离(产生有害因素的部门的边界至居住区)最少应该保持100米。华厦塑胶的规划是否符合标准?陈云清称这项工作不是自己负责,无法回答。
一份仓山环保局对12345信箱做出的回复显示,华厦塑胶于2010年通过项目迁址环保审批手续,并动工进行项目建设。
仓山环保局监察大队负责此事的马春霞告诉澎湃新闻,之前投诉的问题是因厂区设备老化所致,环保部门责令其整改后,原有的20多台设备停了9台。最近一次监测数据在9月23日,各项指标均达标。
但这一结论并不能打消监狱方的顾虑,他们希望对污废气成分进行专业鉴定,以搞清楚对人体带来的伤害。但华厦塑胶认为既然排污达标,监狱方可以自己聘请专家鉴定,“费用我们来出”。
对于监狱方质疑的夜间偷排,和故意关停废气处理设备,马春霞称环保部门也去做过突查,但未发现问题。她坦陈,目前的监测为每个季度做一次,尚无法做到每时每刻的监督性监测。是否符合做监督性监测的标准,需向上级汇报。
在环保部门督查的空隙,企业的排污方式以及排污质量是否达标?
今年7月,由福州市环保局对华厦塑胶做出的处罚决定显示,共计7万元的罚款中,有4万元的罚款原因为:排污单位不正常使用大气污染物处理设施,或者未经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批准,擅自拆除、闲置大气污染物处理设施。
一位环保部门的督查人员说,由于对华厦塑胶的投诉比较频繁,他们几乎每周都要到华厦塑胶去。他称“生产和生活是有冲突的”,但由于目前的监测结果达标,“我们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位人士透露,华厦塑胶每年给国家纳税将近5000万元,“政府也是支持他们生产的”。
马春霞说,环保局多次联系仓山监狱,愿意组织企业和相关单位展开协调,但监狱方面一直不肯出面。监狱方则告诉澎湃新闻,今年早些时候已经开过协调会,但没有取得实质性成果,他们不再对这种方式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