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父亲成分不好,在城里找不到媳妇,只好到乡下找。母亲对英俊的父亲一见钟情,不顾外婆外公反对,闪电般迅速嫁给了父亲。母亲嫁到城里并没有过上好日子。她打扮土气,一口结结巴巴的乡下话,受尽婆家和邻居嘲笑。偏偏又连生三个女儿,父亲更有对她拳打脚踢的理由。
在家中被视为狗尾巴草的我,两岁就被送到乡下外婆家。外婆待我如珠如宝,总能想方设法做出我爱吃的东西。从墙角菜坛里舀来酸酸的浸水,将生红薯切成极薄的片,再拌上鲜红的剁辣椒,就成了一道解谗的美味。即使我犯了错,把人家男孩打哭,或偷了人家放鸡窝里的引蛋,她都只是拿几根稻草追得我满村跑,演戏给旁人看,以平民愤。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光。一晃到了七岁,已是上学的年龄,母亲把我接回城。那时她又怀孕了,就在我报名读书的第一天,母亲生下了第三个女儿。父亲一看又是个女孩,当场破口大骂。奶奶指着父亲的脸说:“你这辈子绝种了!”骂骂趔趔地拖着我去学校报名。我回头看见床上的母亲满眼都是绝望。
叔叔结婚后,爷爷提出分家,把好的东西都分给了叔叔。父亲提出异议,爷爷说:“你要那么多干吗?你儿子都没有,将来还不是落到外姓人手里?”父亲赌气迁出城,在郊外一条僻静的小河边盖了三间房子。那一年,我八岁,二妹五岁,三妹一岁。父亲做了一条小船,到河里捕鱼来维持生计。哪天多卖了几个钱,他必定在外面喝得醉醉的才回来,见人骂人,见狗也要追着踢几脚。我的左耳就是父亲打聋的。
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天气闷热。母亲在厨房做饭,八岁的我,坐在客厅的凉床上,抱着哭个不休的三妹,还要给站在旁边的二妹挠背心的痱子。父亲在隔壁房间喝酒,三妹的哭声闹得他心烦。他厉声骂我:“你是头猪吗?不会抱她走动一下?”
我赶紧边哄三妹边努力想把她抱到外面去,无奈我个子太小,怎么也抱不好。手箍得太紧,三妹哭得更厉害了。耳边传来父亲的骂声:“吵死啊!小心我出来一脚踹死你!”我终于抱起三妹挪到了大门口,二妹又哭着上来揪住我的衣服。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我,没注意脚下的门槛,抱着三妹一起摔倒了。三妹哭得透不过气来。
我吓坏了,刚把三妹从地上抱起,就看见父亲从房间气冲冲地出来了。他手一伸就把三妹从我怀里夺走了,还没等我来得及躲避,一巴掌就把我扇到了外面的水泥坪上,整个人飞出去足有一米多!我吓得尿了裤子却不知道哭,鼻子和耳朵都流出了血。鼻子倒是没打歪,但左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母亲被艰难的生活磨得脾气暴躁,也喜欢零敲碎打。三姐妹中,只有我体积大一点,就成了父母理所当然的出气筒。挨了打我也无处诉说,只是朝着外婆住的方向无语凝泣。有一天,我实在无法抑制对外婆的思念,偷偷从家里跑了,走了三十五公里去看望外婆。外婆在给我洗脚的时候,看到我满腿的青紫伤痕和布满血泡的小脚,直掉眼泪,咬牙切齿地说:“天杀的!怎么下得了手啊!”第二天我坐在回家的班车上,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外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无法控制地流下来。一想到又要回到令人恐惧的家,心里的绝望无法言表。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去,我不知道要接受怎样的惩罚。在房子后面的杂草中躺到快天黑,我才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往里走。刚走到大门口,正好撞见出来倒垃圾的母亲,她一把拎住我的耳朵就打。
我被打了心里还很高兴,因为平时只要母亲先惩罚了我,父亲一般就不会再动手。母亲也明白这一点,总是抢在父亲前面动手,其实她是想让我免挨父亲更残酷的毒打。可人算不如天算,正被母亲推搡着,眼睛却瞟见父亲拿着一根很粗的木棒出来,直朝我奔来!我朝母亲大叫:“还不快松手,爸爸来了!”母亲一回头,也赶紧松了手。我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健步如飞追来。我沿着河堤狂奔,几次差点被他手里的木棒打到。我边跑边在心里发疯一样的祈祷能出现一个人救我!
天从人愿!村里的支书正好从坡下上了河堤,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河堤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我一猫腰从救苦救难的支书大叔裤裆里钻了过去,10岁的我身材瘦小,求生的本能又使我行动迅速,动作优美。父亲没料到支书会突然冒出来,朝着我舞出的棒子收不住惯性。好家伙!那一棒子结结实实砸在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支书腿上。支书喊一声“哎哟”,抱腿坐到了地上。那一棍要打在我身上,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效果。支书在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月,才把被打得骨折的腿骨勉强治好,父亲赔了七百多元医药费。
从那以后,父亲要打人就先把门反锁,连母亲都不准进来。无论冬夏,要打就命令我把衣服全部脱掉,那样我想跑也跑不了。
他以前用巴掌打,后来嫌打得自己手疼,就规定我定期去河边竹林里砍竹子回来做工具。要去掉竹叶,捆紧了,还得用布条把手握的部位一层层缠紧,这样才好使力。他双手握着那一大把竹条朝我裸露的身体肆意挥舞时,动作活像秋收时朝谷筒里用力摔稻谷的农民。竹枝每落下来一次,我的皮肤上就多印出一串红色的竹子印花,火辣辣的疼。每一串印花的尾梢都会冒出一颗红红的血珠,父亲美名其曰“红印花布衣”。
实践出真知,打的次数多了,我发觉嫩竹枝条的尾梢更容易被打断。我在被打的时候默默数了,老得发黄的竹枝要挥打40多下才全部断掉,嫩竹枝一般30下就光秃秃的了。于是,我再去砍竹子时就专拣嫩枝头上端的那一部分砍。
在父亲的棍棒训练下,我还练出了几项特异功夫。两米多高的窗户,我一个八九小女孩能在几秒钟内爬到最顶端,像一只小猴子那样抱着窗户顶端的栏杆,脸对着窗外的月亮哀嚎。保持这个姿势的好处是上半身受伤比较少,不过,屁股就多受苦了。上面布满了重叠的印花,好几天坐不得凳子。还一个特异功能就是无师自通学会了狼嚎。我发出的狼嚎可以媲美狼群里叫得最好的领头狼,叫声在深夜传得很遥远。只要在我发出嚎叫的第二天,住在河对面很远村子里的妇女,总会到处绘声绘色撒播谣言:昨天又有冤魂在嚎哭,叫得那个惨啊!
身体的被虐待不是最令我痛苦的事,最痛苦的是夏天被打得满身红印花后去读书。在我们身体没有体现女性特征前的夏天,母亲都不给我们姐妹穿上衣。一家五口人,只有母亲穿上衣。这样洗起衣服来也简单——五条短裤加一件上衣,既省了布钱又省了肥皂。
妹妹们还小,无所谓,只苦了我,全校只有我一个女生不穿上衣去读书。这给老师留下很不好的印象,都认为我是个没开化的野孩子。没花一分钱广告费,我成了学校的名人。一说起那个打赤膊来读书的女孩,谁都知道是我。最糟的是,身体被印花以后,没有上衣遮盖,就那么赤裸裸暴露在全校师生的眼里。被打时,出于自然反应,我都是抱着头弓着身子蹲在地上。这样的姿势就造成了印花的不平均分布,往往是整个背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印花,而前胸则相对较少,不太触目惊心。
人都有爱美之心,在学校遇见老师,我总是尽量将自认为最美的胸部对着老师。老师一走动,我就像向日葵那样,始终将前胸对着老师移动,尽量不让老师看到我丑陋的背后。
曾有一个年轻的女音乐老师,面对我的伤痕落泪,善良的她走访了我的父亲。父亲唾沫横飞,历数我数十条非打不可的罪状。在他的描叙中,九岁的我除了没犯过杀人罪、强奸罪,别的罪基本都犯全了。面对仍喋喋不休劝解的老师,父亲恼羞成怒地说:“我生的孩子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关你屁事!”气得音乐老师拂袖而去。
三年级时,我的胸部开始发育,长出硬币大的小乳房,同学们指指点点令我无地自容。我向母亲提出要穿衣,母亲许诺明年夏天就让我穿衣去上学,我听了绝望得想自杀。一天中午,看见晾衣竹竿上晾着父亲的一件白背心,我灵机一动,等母亲不注意,把它藏进书包,一路狂奔下了河堤。我把背心往身上一套,呵呵,父亲穿的背心套在我身上成了连衣裙。我找根麻绳绑在腰际,自我感觉美不胜收。
放学后我就把背心脱下藏在书包里,脏了也不敢拿出来洗。没几天,白色的背心黄渍渍的,酸臭酸臭。事情还是败露了。母亲路过学校,刚好撞见还没来得及脱下背心的我。她当场给我两巴掌,令我幸福的是,第二天她就买了布,给我做了一件衬衣。我终于结束了打赤膊上学的历史。
父亲素来风流,前村后店都有他的情人。母亲看不开,寻死觅活地吵闹。他们打架,我跟着遭殃。母亲动不动就朝我口不择言地吼:“只看见这里死人那里死人,怎么就是不见你去死啊!”受母亲的指点,我萌生了自杀的念头,到处打听哪种死法不痛苦。自幼极爱看书的我,最后从琼瑶的书中得到启发。她书里的女主人公都喜欢割脉自杀,说这样的死法既不痛苦,死后脸色还会苍白凄美。爱美的我觉得能苍白、秀气的死去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干就干,等父母都不在家,我把妹妹们关在房门外,迫不及待地用刀片一下就割开了手脉。没想到血会像箭一样从血管里射了出来,居然喷到蚊帐顶上!我没觉得疼,只是有些惊讶,嘴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尖叫声。
我没死成。巧得很,外婆突然来了。听到我惊恐的叫声,她一脚就踹开了门,把我的手捆紧后送进医院缝了七针。后来听外婆说起,事情还真玄乎!她前一天晚上刚躺下,就非常清楚地听见我的声音在窗户根下连喊了三声“外婆”。她以为是我夜里偷跑去到她家了,起来打开大门一看,外面却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外婆觉得不对劲,一夜没睡好,一早就坐车赶到了城里,及时挽救了我一条小命。我抱着外婆哭得肝肠寸断!她才是我最亲的人,一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
难得发怒的外婆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她指着父亲骂:“教育孩子有你这样的教育方法吗?明明是自己的生活不如意,却把怨恨都发泄在孩子身上,还要找出各种罪名来为自己开脱!虎毒尚不食子呢!孩子今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和你拼了这条老命不可!”
住了几天,见我伤口快愈合了,外婆要回去。我在心里无数次乞求外婆带我走,却怕让她为难而不敢开口。走的那天,我脖子上吊着包扎着绷布的手,依在门口看母亲送外婆走。看着外婆老泪纵横一步一回头地看我,我终于不顾一切,哭喊着追了过去:“外婆,你带我走吧!我要跟你在一起!”经过外婆的力争,加上我以死相挟,我如愿以偿地跟外婆下了乡。走的那天,我脚步如飞,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