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淇 转自 腾讯网
出身贫寒的岳喜有挣扎半月后离世,父母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被抓的三位拆迁工人是附近招来的农民,他们干一天活收入70元。
一边是农妇,一边是一排头戴钢盔、手持盾牌的警察。农妇和她的女儿,坐在地上,互相用铁链把自己锁在旁边的树干上。“你们回去吧。你们知道吗,这是我们住了好多年的地方,我们不能离开。你们知道吗?”农妇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话,警察沉默不语。
1971年,日本导演小川绅介用黑白影像,记录下日本千叶县三里塚村民们反对为修建东京成田机场而让他们迁移的抗争。肉和钢铁,热忱和冰冷,语言和沉默,希望和无奈的对峙……记录片里的这些影像,已变成活着的人和历史。2009年12月5日,在中国云南省曲靖市,29岁的数学教师岳喜有,为了保护未婚妻的家人,在拆迁现场被围殴受伤后去世,成为2009年中国拆迁案中的又一具人体标本。
祸起围墙
乘出租车去曲靖一中,开车的师傅说:“我一天挣几十块钱,全都指望儿子考上一中,这样以后就能上所好的大学了。”
占云南全省1/8人口的曲靖市,每年高考上线率和录取人数却占全省的1/4,特别是“教育名片”曲靖一中,高考600分段以上的学生,连续6年居全省单校第一。因此,曲靖一中对面开发的楼盘打出大幅广告“市中心会读书的好房子”。
据曲靖一中旁一家超市的老板说,“今年国庆开盘后,不到一个月,400多套房子就被抢光了,3400块一平米哎———是曲靖最贵的,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在曲靖信息港和同城网站上,该楼盘的购房卡一度炒到了8000元。
如果不是岳喜有女友三层高的房子紧挨着滇东联合食品公司,双方共用一堵墙,也许岳喜有在曲靖二中的教书生涯也就平平静静地度下去了。曲靖一中对面销售火爆的楼盘,原本是滇东食品公司。曲靖某房地产公司将其收购后,委托曲靖麒麟区华升拆迁公司进行拆迁,合同约定,11月15日前按规划红线完成拆迁,若超过期限,拆迁公司须每日支付一千元。按照拆迁公司副总殷永平乐观的估计,在规定期限内安全拆除,大约能收到房地产公司30多万元付款,公司能收入7万-8万元。
11月20日,曲靖迎来了2009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围墙还没能如期拆除。岳喜有女友李小姐曾说,为拆墙,地产公司、拆迁公司与他们家进行过多次协商,但双方没有达成共识之前,对方就来强拆。
当天下午,岳喜有接到女友电话赶了过来。李小姐说:“那天中午我没上班,男朋友上完两节课后便跑过来看一看,他想着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回学校上最后一节课。我妈我外婆还有几个亲戚都在现场。拆迁公司要强拆墙,我们就打110,警察来了之后让我们协商解决。”
矛盾激化是在下午4时许。据李小姐的母亲刘丽萍说,当时他们要求拆迁公司把拴在墙上的钢绳取下来,但对方不但没取,反倒加绕了一圈准备强拆,“我被一个姓殷的(拆迁公司副总殷永平)一拳打在眼睛上,小岳就冲过来劝架,结果被对方一群人追着打,用铁棒和木棍把他打得浑身是血……”
李小姐和外婆去找村里的人来协调,刚出去还不到两分钟就听见喊“打人了!打死人了!”
“我们赶紧跑回来,当时他血肉模糊的样子,简直把我吓坏了……还有好多人围着他拳打脚踢。男友被打伤后我们赶紧把他送到区人民医院,头上缝了6针。”
15天后,12月5日凌晨,岳喜有在曲靖市第一人民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打斗过程中他的头部受到致命一击,造成颅内淤血,两次转院,没能留住他年轻的生命。
“土地管理新机制试点区”
1971年的日本千叶县三里塚,除了投燃烧瓶、筑堡垒、挖地道,拒绝为修建机场迁移的农民们,还手握“粪尿弹”,盯着那些便衣警察、施工方的测量人员说:“来呀,看你们敢踏入我的田地一步!”
岳喜有的女友小李,和她的家里人,没有这些工具。对于这个几乎只有老人和女人的家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工具来阻挡年轻的拆迁工人。
这家拆迁公司真正的员工大约有十几个,每次揽上活,员工主要负责在工地上监工,拆迁公司副总殷永平说:“有一些关系不错的包工头,他们手底下有工人,或者就直接从劳务市场现招一批。”他说,打斗发生后,一名拆迁工人的指头折断,另一位工人头上也缝了针。
打斗发生的第二天,11月21日上午8时左右,这堵引发流血冲突的墙被拆除。
租用李小姐家房子做生意的一位女士说:“以前听说这堵墙要拆,但没有具体时间。那天我刚来上班,听到有沙沙的声响,想着怕是要拆墙了,等我跑到二楼,二楼以下的整堵墙都被拆了,我们吃饭用的碗及蜂窝煤,被倒下的墙压坏了不少。而当时我们还在里面上班,要是拆墙时压到我们怎么办。”
曲靖某房地产开发公司一负责人称,发生纠纷的这面墙产权是归房产公司所有,他们是委托拆迁公司来拆迁自己的房子,“它本来就是我们公司的墙,是对方占我们的墙,我们协商帮他们把那堵墙拆了以后,在里面帮他们重新立起一堵来,拆迁之前那堵墙已经有很多裂缝了,很不安全。”
房地产公司在与拆迁公司签订的合同里明确,拆除过程中出现的所有损失均由拆迁方承担。而拆迁公司总经理刘华说:“前后找李家协商不下30次,但不足100个平方米的墙面,竟向我们要价15万。”
曲靖是云南省的人口大市,也是该省工业生产力布局的重点地区,随着一大批建设项目的启动,用地供求矛盾日益突出。2008年8月20日,国家土地督察成都局致函云南省政府办公厅,同意将曲靖市列为“共建保障和促进科学发展土地管理新机制试点地区”。
2009年4月,在新机制试点工作联席会议上,曲靖市副市长左伯俊表示,目前干部考核机制中,仍偏重以GDP等经济发展指标来衡量,而对耕地保护的考核权重几乎为零,因此拟将土地管理绩效作为地方干部政绩考核的重要组成部分。
《曲靖市县级党政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土地管理绩效考核办法(试行)》提出,把土地管理绩效作为地方干部政绩考核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从组织领导、政策执行、和谐发展3个方面、17项工作进行考核。凡考核结果为不合格的,县(市)区党委、政府主要领导及分管领导将被问责。
来自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表明,今年11月份,中国70个大中城市房屋销售价格同比上涨5.7%,是16个月来的最大增幅。2009年11月中下旬,中国人民银行在全国50个大、中、小城市进行了城镇储户问卷调查,调查结果显示:有近七成(67.2%)的城镇居民认为当前房价“高,难以接受”。
岳喜有也许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房价猛涨之后拆迁工程中的牺牲品。成都唐福珍自焚悲剧发生后,12月4日,云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伍皓 (微博)曾在新浪微博上回复网友:“唐福珍不幸没有生活在我们云南。尽管,昆明也有拆违拆临,也有上万人上街的事件,但最终,我们在学习如何让公众情绪得到疏导,学习如何在党和政府主导下的群众利益维护。”12月5日,岳喜有在云南曲靖市第一人民医院去世。
最后的情况通报
12月5日凌晨3时30分左右,岳喜有的父母和亲戚从云南玉溪通海赶到了曲靖。出事半个月来,为不令远在家乡的老人担心,岳喜有让女友不要告诉父母,直到12月4日病情恶化,父母才连夜奔波而来。
岳喜有,这位一直用假期做家教艰难地读完东北师范大学本科课程的农家子弟,因为教课任务重,本打算一个月后与女友完婚,然后把父母亲从玉溪通海的农村接到曲靖市安享晚年。他上学时过年回家,家里曾经连一条可以坐的凳子都没有;父母因为要不要给他煮留着卖钱的鸡蛋而发生争执。
“当时我就守在医院,宣告抢救无效死亡是1时27分。凌晨3时30分左右,两位老人赶到了医院,当场晕倒在地。岳喜有走时眼睛一直没闭上,是他妈妈用手将他眼睛闭上的。那场面太凄凉了。”曲靖二中一位老师回忆,“出事那天我们还到医院去看他,那时他神志还很清醒,一直惦记着他上的课。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了。”
岳喜有4年前进入曲靖二中,这位毕业于重点大学的老师深得校领导和学生喜爱。“岳老师年轻帅气,上课幽默,同学们都很喜欢他的课。怎么会突然就离开大家?”一位同学哽咽道。学校高二和高三的上百名学生,原本还在等待这位耐心又幽默的老师痊愈归来。
2009年12月14日,开发曲靖一中对面楼盘的房地产公司就新楼盘的建设开始对外招标。
12月18日,曲靖市麒麟区政府召开情况通报会。“华升拆迁公司工人邓云柱、张某某(未成年人)、刘志才等人与岳喜有一方相互厮打,双方均有伤情,张某某随手抓起刘志才手中的一根钢管将岳喜有的头部击伤。12月5日凌晨1时27分,岳喜有在医院不治死亡。经法医鉴定,岳喜有系钝器打击头部致颅脑损伤死亡。”
12月16日晚,家属和拆迁公司最终签订了调解赔偿协议,当晚岳喜有的尸体经家属同意后火化。当事双方达成的赔偿金额共数十万元,于12月17日支付给了死者家属。
拆迁公司副总殷永平说,被抓的三位拆迁工人,也是曲靖附近村子贫穷的农民。现在正是冬闲,这次拆迁包工头从当地劳务市场现招的工人,大部分是农民。他们干一天活的收入是70元,主犯张某某是一位年仅16岁的少年。
正挑结婚日子
曾用7部纪录片记录下日本千叶县三里塚农民抗争迁移修建成田机场的过程——— 导演小川绅介在1992年1月因病去世。直到2007年,迫使东京成田机场同意夜间不起降的几户人家还坚持住在机场里面,他们已经与政府和机场斗争了40年。
热田家正好地处规划中的3号跑道上,该跑道至2007年也没能动工。热田在《热田照的故事———三里冢斗争史》中说:“虽然他们像虫子一样对待百姓,但我在心情上没有输,只要我和爷爷住在这里,成田机场就决不会完工。”
岳喜有和女友远没有驻守在东京成田机场的热田夫妇那么幸运,他和她不能在寒假结婚了,在此之前,小李的母亲刘丽萍已经在为两个孩子挑选日子。
12月18日,曲靖市麒麟区政府召开情况通报会这天,曾经出事的围墙外面,鸡贩正在宰鸡,偌大的一只芦花鸡即使拼命乱蹬着,尖叫着,随着鸡贩手起刀落,飞溅在地上的鸡血和残碎的鸡毛混杂在一起,陈年的鸡笼散发出阵阵腥臭。周围是卖鱼的、卖辣椒的、卖火腿的、卖牛干巴的……新的楼盘盖起来之后,未知的变化还在等待他们。很多脚在这湿漉漉的狭窄的围墙边窜来窜去,阴郁的冬日天空乌云密布,眼看就要压过来了,卖炸洋芋的老婆婆窝在墙边,念叨着:“天要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