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转自时代周报
被拆迁户家火灾致6名警察受伤——许昌：急躁的城镇化
4月26日凌晨5时半，许昌市东城区“钉子户”李建国家的三楼突然起火，微亮的天空瞬时被映得通红。
据目击者介绍，大火引爆了三楼储藏的烟花，身上着火的几名警察冲出房屋，退回到李建国家东侧的平台上。东城区派出所34岁的民警谭建强浑身颤抖，在平台上趔趄、翻滚，脸上、身上还带着火。
这场火灾导致6名警察受伤，4人被烧伤，2人从楼上跌落摔伤。其中，谭建强伤势最重，脸部、臀部、脚部大面积烧伤，属中重度烧伤。
火起时，民警情急之下将所持警用叉、盾牌等器械丢在屋里,事后被李建国夫妇拿着站在屋顶示众。这一幕定格在互联网上，引发舆论热议。
这起大火背后，是许昌近年来急急推进的城镇化。
离奇火灾
李建国今年53岁，许昌市东城区半截河办事处河湾社区（原河湾村）人。以前的河湾村已变成东城区的核心区域。据村民介绍，以许昌市八一路为界，路北侧的河湾安置小区（为村民回迁安置住宅）、许昌公安局、路南侧的“未来东岸华城”（商品房）等，均是原村庄的土地。
原河湾村于2009年3月开始拆迁，全村354户人家。到4年后的2013年4月，只剩下李建国和孙红伟两户房子没拆。
孙红伟的房子在安置小区内。李建国的房子则位置险要，异常扎眼。房子位于八一路和八龙路交叉口南60米处，将南北走向的八龙路拦腰截断，东西两侧皆为许昌东城区的新开发楼盘。房子距许昌市委市政府仅2公里左右。
李建国的房子，除了他夫妇二人所有的三层700平米的楼房，还有紧挨着的属于他母亲的300平米的二层楼房。李家房子的一楼开设有一间小卖部，另有几个房间租给别人。房子的四面外墙上张贴着五花八门的广告，房子北面和南面的地上则堆着沙子、石子儿和木材。所有这些，都显得与附近的高档小区、街道绿化带和机关办公大楼格格不入。
但这些是李建国的营生—广告、小卖部和房租能带来些收入；拆迁以前，李建国在村子的建材市场经营沙石生意，拆迁后没有场地，就把沙石堆在屋外。
事件发生后的4月28日，许昌东区管委会对外发布消息称：“在本辖区内组织实施整顿市容市貌行动，发现李建国居住房屋外墙存在多处违规广告，并在附近堆放沙子、石子和木材非法占道经营。”
4月24日上午9点，东城区半截河办事处工作人员李强来到李建国家门口，向其送达拆除违规广告的通知书。许昌东区管委会提供的现场视频显示，李强被李建国追打出家门，后者手持1米左右的钢管，击中李强右臂肘关节，导致其肘关节粉碎性骨折。当天，许昌市东城区派出所立案，李建国涉嫌“妨碍公务罪”被拘留。
25日，警察、消防车、铲车出现在李建国家外围。上述视频显示，在楼房平台上，李建国用自制的发射装置发射礼花弹，击中执法车辆。
“李建国24日已经涉嫌犯罪，所以我们26日早上对他进行了强制传唤。”东城区派出所一位负责人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就在“传唤”过程中，发生了本文开头所提到的不幸情景。
“这个事情出现是非常偶然的，（政府）并不是要去拆他的房子，因为咱这么多年没有动他了，尤其是（现在）我们主要领导调整期间……”许昌市一位官员向时代周报记者解释说。
烂尾的安置房
许昌东城区创建于1997年，位于许昌老城区的东部，规划面积63平方公里，是许昌市行政和文化中心，政府、金融、社会团体等均入驻东城区。持续10多年的拆迁改造，使得这里道路宽阔、绿茵遍地，被誉为许昌市最适合人居的地方。
原河湾村位于东城区的核心位置，村庄在规划中主要分为17号地和9号地，其中9号地的一部分被划为村民安置小区，17号地则是商品房住宅小区，即现在的楼盘“未来东岸华庭”。
许昌东城区制定的补偿和安置政策是：300平米以内的房屋，按照552元/平米的价格补偿；超出300平米的，按照200元/平米的价格补偿。
房屋补偿款结算后，由村民购买安置住房。安置住房按照每户200平米的统一标准，价格为600元/平米。据东城区管委会的相关文件显示，安置小区的成本价为2350元/平米。
原河湾村村民李海（化名）的住宅面积大致与李建国相同，700平米左右。如果按上述政策计算，他获得的补偿款总额为28万，这28万中，还需拿出12万元购买安置住房。
一位建筑业人士称，552元/平米的价格可以和村民住房的成本相抵，而超出300平米的按照200元/平米补偿，则明显过低。
“200元的连人工费都不够！打个比方，这一栋楼建下来要花50万，现在要拆迁，只赔你30万，这时候你本来已经亏了20万了，但是你还得买安置房，还要再掏12万！”这位人士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许昌市东城区八一路北侧，河湾安置小区14栋小高层在两年前就已完工，安置小区对面的未来东岸华城，销售均价已在5300元/平米以上。
以每户200平米的面积、均价5000元计算，河湾每户接受安置的村民的住房价值在百万元以上。依托房价上涨的大势，这样的收益显然是对村民们的一种变相补偿。
李建国的二哥李建堂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如果安置房能落实下来，那么除了就业的现实困难外，村民们对整个拆迁改造结果“基本满意”。
可叹的是，安置房至今空空如也！水电不通，房产商至今未交钥匙。而从2009年3月份动迁以来，原河湾村村民们分散租房、寄人篱下已达4年之久。
河湾社区早期的开发设想，体现在许昌管委会官方网站上的一份《河湾社区拆迁改造项目招商文件》中：与其他村庄改建社区的计划一样，河湾社区改造原计划一揽子打包出售给开发商，即拆迁费用、安置小区建设及商品房开发的所有成本收益都归开发商，政府予以一定的税费优惠。
在这个计划里，安置房项目（对应9号地块）的总投资15926万元，总收入5250万元（按600元/平米计算），开发商赔10676万元；而商业项目（对应17号地块）总投资为92310万元，其中含土地出让金及契税交易费2665万元、拆迁费用10343万元等，项目总收入约128200万元（以住宅销售价格按均价3400元/ 平米计算），净利润32685万元。开发商总体净赚2亿元以上。
这份文件显然将土地出让金估算过低。打包开发计划最后竟没有迎来投资者，只得分割进行。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建好的安置房无法交付呢？
许昌东区管委会一位负责人表示，因为河湾社区一户居民对搬迁期望过高，达不成搬迁协议，在小区配套设施施工时有阻拦行为，导致小区因配套设施不到位，未能交付使用。
这户居民便是原河湾村的另一个“钉子户”孙红伟，他的二层楼房位于安置小区的两栋小高层之间，房子外面挂满了反拆迁的标语。2010年，他曾因抗议拆迁、在自家地头携带爆竹，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入狱7个月。
孙红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他并未阻挠过施工。倒是去年他在小区院内搭建的小卖铺竟被人焚毁了。
接受采访的多位村民称，小区的配套设施是齐全的。时代周报记者到小区内查看，发现小区内连道路上的摄像头都已装好。
为落实交房问题，村民不断上访。东城区管委会半截河街道办事处负责人曾这样答复他们：政府欠了金科公司的债务，金科公司才不交房。一位村民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去年曾发生过安置小区的建筑民工聚众讨要工资的事情。
今年5月8日，时代周报联系到许昌市东城区管委会动迁中心一位负责人员，对方否认了欠钱的说法，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他称并不清楚。发稿前，记者未联系上金科公司。
河湾社区安置小区的情况并不是最坏的。其北侧一墙之隔就是原赵湾村的安置小区。该小区计划建设10栋楼房，一年多以前，该小区主体完工5栋，其余刚打好地基，整个小区便停工了。原赵湾村村民为此也是连年上访。
造城困局
其实，根据官方的公开资料简单计算，便可得出事情的原委。
河湾村拆迁费用10343万元（前述招商文件显示）只得由政府承担，而与村民原定600元/平米的价格又无法改变，开发商建设安置房小区，需赔10676万元，也就是说，要让开发商保本，必须得支付其10676万元，两项开支，使得政府支出增加到2.1019亿元，而卖地收入才2.22亿元，政府的收益甚微。
“本来4年前拆迁的时候，村民的利益已经被挤压得很厉害了，政府大举扩张造城，要么背负巨额债务，要么继续挤压村民的利益空间，后果非常危险。”许昌一位知情人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然而，许昌官方对此并没有清醒的认识。“拆了一所破房，开了一个银行”——这是《许昌日报》在公开报道中提出的口号。在该报无意揭露了一个事实：“在招商不到位，暂时兑付不了群众拆迁费的情况下……东城区比照银行最高利息，为村民的补偿费计息。据统计，平均每户每月拿到的利息达1300元左右，为此，东城区增加了7000万元的成本核算。”
越造城越没钱，越没钱越造城—政府陷入了恶性循环。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李长安撰文指出，“政府主导的城镇化模式，也是导致我国投资结构失衡、地方债务负担沉重的根源之一。而为了获取更多资金，地方政府不得不过度依赖土地出让金收入，形成了对土地财政的严重依赖。”
在许昌市国土局网站，记者查询到，2013年初许昌市非中心城区的土地拍卖价格，接近4年前河湾村的拍卖价格（172万元/亩）。
更重要的是，李长安指出：“政府主导的城镇化模式还容易导致腐败和激化社会矛盾。由政府而非市场推动的城镇化过程，必然将政府置于各种矛盾的主要漩涡之中，既损害了地方政府的形象，也给我国的城镇化带来了先天的缺陷，不符合市场经济体制的根本要求。”
从市场角度讲，腐败更是加大了政府造城的成本。
据去年12月的《检察日报》报道，2011年，许昌市征地办主任李全民单独和伙同骗取、侵吞许昌东城区拆迁补偿费599万余元，非法收受他人贿赂561万余元，涉案金额高达1160万余元。
在这起征地办贪腐案件中，有数百宗虚造拆迁补偿协议骗取拆迁补偿款行为，几乎每一宗都有两方甚至多方相互勾结造假。办案检察官在办案过程中发现，有时乡干部、村干部、村民也会参与其中一起瓜分，在检察机关立案查办的征地拆迁领域腐败窝案涉案的31人中，近一半是乡村干部或村民。
目前，许昌征地拆迁系列窝案，除动迁中心原副主任李志强等3人在逃外，征地办的涉案31人均已被法院作出有罪判决，动迁中心涉及30余人的案件陆续处于侦查、审查起诉、法院判决阶段。
李长安呼吁，在城镇化过程中，从中国的国情出发，既要充分发挥政府这只“有形的手”在调控、监督和引导等方面的作用，更要加强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对城镇化进程的牵引力，要坚决防止城镇化过程中只有政府一方唱“独角戏”的现象。
被逼迫的人
“李建国的结局是被一步步逼出来的！”受访的多位河湾村村民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综合李建国亲属、邻居及相关村民提供的情况，事实可能与许昌官方负责人所称的“这么多年没有动他”相差甚远。
据上文提到的村民李海介绍，2009年3月25日，村委发布拆迁公告，开始动员。
“最多有20天时间，就开始拆了。”李海说，“家里断水断电，人还往哪儿住去？然后他们开始一家一家谈，签协议，各个击破。”
当年4月18日，李海家断电，周围的路口都被封住，他把父亲背出来送到亲戚家。4月24日上午，李海把必要的铺盖被窝收拾出来，送到临时租住的房子里。回到村里，发现家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当时还没签协议，至今也没签。
过去4年中，李海打过10次以上电话报警，警方未予立案；打行政诉讼，法院不立案。有一年去东城区管委会上访，刚出门口，便被一群青年暴打。
“从拆迁开始，李建国前半夜就没有睡过觉，基本上是凌晨4时开始睡，害怕被人骚扰。”李海告诉记者。李建国的妻子以前做保安，拆迁后也辞职了，专门陪丈夫守家。
2011年，李建国在外吃饭时被打住院。据多位村民称，拆迁以后，李建国夫妇一共被打过三次。
李建国家外墙长期悬挂着反对拆迁的横幅，一直保持到其被拘留。2011年11月，东城区派出所人员以搜查易燃易爆品为由进入李家，双方发生肢体冲突，对峙18天之久。
那一年的一天深夜，李建国家门口附近开来一辆东风大卡车，卸下一车鸡粪后扬长而去。鸡粪堆在家门口数月之久。最后因创建卫生城市，政府环卫部门才派人来清理。
时代周报记者询问村民对李建国的印象，得到的回答是：“一般人儿，脾气暴躁一些。”
普通人李建国甚至还不符合普通人的标准：上世纪80年代，李建国曾因盗窃被判入狱两次，最长一次刑期7年。
然而，今年4月25日，在许昌东城区派出所对李传唤、双方对峙的时候，许昌几十名访民突然前来围观。
“25日当天，李建国的情绪就非常激动了，他端着盆汽油，几次威胁下面跟他对峙的人。”一位目击者告诉记者。
白天的对峙持续到夜间，晚上10时以后，李建国的房子外面，持续不断的礼花弹、催泪弹响起。据目击者称，礼花弹和催泪弹在外面被人引爆，不是李家人放的。
夜幕散去，天色微亮，4月26日凌晨5时许，10名警察攀上李建国父母的二楼房顶（位于李建国家西侧），有4名以上的警察悄悄进入李建国房子的三楼。李家人都在这层楼休息。
许昌东城区管委会向时代周报记者提供的视频显示，警察进入不久，李建国家三楼内向东侧二楼的平台两次泼出汽油，随后，三楼燃起大火。
事发后的4月28日，东城区派出所一名负责人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汽油是李建国妻子泼的，并由她点燃。离奇的是，4月25日当天，李建国的妻子一只手臂受伤，打着绷带。
4月29日清晨8时，李建国夫妇二人被警方控制。李建国以妨碍公务罪、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刑拘。5月3日，被提请逮捕。当日，上述东城区派出所负责人告诉记者，李建国及其家人涉嫌犯罪的情节有所改变：李建国的妻妹泼的汽油，李建国手里的烟头丢下，引燃大火。但李建国多位亲属向记者表示，李建国的妻妹4月25日即被警方控制，26日清晨并不在李建国家。
（孟晓东对本文亦有贡献） _(博讯自由发稿区发稿) (博讯 box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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