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红波转自南方都市报
2014年6月13日
开出租车为生的蔡刚夫妇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好好跑车了,他们把时间都花在追讨“茶水费”上面。近期,有不少出租车向相关部门反映“茶水费”问题,要求退还。他们表示,自2006年东莞“禁摩”以来,“茶水费”成为东莞出租车行业内的潜规则,这笔见不得光的违规费用,形成一条强大的利益链,任凭相关部门多年明查严打,却愈演愈烈。今年5月,“茶水费”再次点燃了的哥们的愤怒。只不过,包括蔡刚夫妇在内的司机们,除了到交通局提供一点微弱的“线索”外,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茶水费”能否追得回?今后是否还会重演?谁也不知道。
潜规则
老乡们称如要在东莞拿到车,必须交纳6万“茶水费”,就好比转租别人的铺位一样,需交顶租费,这就是东莞出租车行业的“潜规则”。
年近五旬的蔡刚夫妇,来自湖南临澧县。2006年5月,他们从海南转战东莞。通过老乡的关系,夫妻俩在东莞银X出租车公司承包了一台的士。来之前,老乡们就称如要在东莞拿到车,必须交纳6万“茶水费”,就好比转租别人的铺位一样,需交顶租费,这就是东莞出租车行业的“潜规则”。
蔡刚通过老乡找到一位有门路的的哥吴某,在交纳了一半定金后,吴某承诺半个月之内拿到车,不过,这笔费用不会有任何收据和凭证。在交了8万押金和一半的“茶水费”后,蔡刚顺利拿到车,随后又向吴某补交了剩下的3万。至于吴某找了谁,这笔茶水钱后来都流到了哪些人的荷包,蔡刚夫妇至今都不知道,“我们当时也没有关心这个,唯一关心的就是尽快拿到车”。
同是湖南人的刘华,于2009年11月来东莞,经人介绍,到东莞天X公司承包了一台出租车,租期4年,“我们的茶水钱也是6万,只不过不是通过中间人收取的,而是直接交给公司车队长罗林”。跟蔡刚一样,刘华也没有得到任何收款凭证,过了没多久,这名姓罗的车队长就不见了踪影。刘华说,去年底租期满后,公司决定延期一年,要求每位司机再交茶水费。“老车主只需交纳3万,新司机必须交纳6万,”刘华说,这次收钱的还是车队队长,只不过换成姓杨的,这位杨队长在收款之后也“人间蒸发”了。
以2006年为分界线,东莞出租车市场前后可谓天壤之别。2005年东莞还未“禁摩”时,交通局拿出1200台出租车运营指标,翔运、京都、银城、龙威这四家小汽车出租公司分别取得300台的经营权,但当时没什么人愿意承包。因为“摩的”存在,跑出租根本赚不到钱。
随着禁摩政策的推进,出租车生意开始好转,到2006年下半年就出现拿不到车的情况,当时有人开始售卖指标,价格在2万左右,主要是一些老司机,当时业内将之称为转手费。2007年,东莞正式禁摩,出租车生意开始火爆,指标供不应求,转手费就跟着水涨船高,涨到4万—6万不等。这其中,除了司机之间的转让外,一些出租汽车公司以及内部工作人员开始注意到了这种转让所带来的增值,要拿到指标就得疏通关系,请人吃饭喝茶,“茶水费”一说开始出现,并成为泛滥至今的潜规则。
的哥抗争
东莞的哥们的首次抗争,目的就是为抗议莞通公司收了他们9.5万元的“茶水费”不认账。
2008年3月,东莞市出租车行业发生多起大事件,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莫过于行业内的整合。曾经的“诸侯时代”摇身一变成“三足鼎立”。当时,东莞全市一共有27家出租车公司(公的公司未计入),出租车数量最多的企业拥有车辆700辆,最小的仅有50辆车,当年参与合并的公司共24家(另3家经营权没到期),合并后的三家集团分别为莞通集团公司、华悦客运集团公司、翔运小汽车出租有限公司。
合并组建后,三家集团公司车辆将超4400台,占东莞出租车市场近七成,蔡刚夫妇所在的银城公司就被并入了翔运公司。按照东莞市交通部门的预想,在组建成立三大出租车集团后,东莞的出租车行业将更为规范,可以在人力资源、管理和行业形象上产生规模效应。但让交通部门没想到的是,背后的潜规则却并未因重组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因“茶水费”而起的抗争,也在这一年走向前台。
2008年6月2日上午10时许,近百辆出租车在寮步莞通出租车公司门口集中后,浩浩荡荡开进城区巡街,并沿途拒绝搭载客人。这是东莞的哥们的首次抗争,目的就是为抗议莞通公司收了他们9.5万元的“茶水费”不认账。在当年4月初,司机们根据公司要求共给莞通公司交纳了13.7万元的费用,其中4.2万元为车辆押金和其他杂费,这笔费用开了收据,但是另外9.5万元公司却未开任何收款凭证。司机们当时按公司负责人方某要求往一个姓莫的女的账号存了9.5万,他们原以为这笔钱是作为车辆保证金的一部分存的,今后会退,到后来公司给他们开2万元的车辆保证金收据的时候才知道,那9.5万已经被当“茶水费”收了。公司还以做账为由,把汇款回执收回。
冲突一触即发,通过交通、运政等部门几番协商,莞通公司最终选择了退费。不光是莞通,几乎所有的公司后来都上演了同样的故事,从此,关于“茶水费”的话题,不时成为各大媒体的头条故事。
秘密查处
东莞市道运局出租车科的相关负责人也称,当时行动虽然很大,但并未听说有人因此担负刑责。“更大的意义在于警示和平息司机的不满”。
“茶水费”问题初次引爆之后,确实引起了东莞高层领导的高度关注。这一年,东莞开始创建全国文明城市,作为城市的窗口,出租车行业直接关系“创文”的成败。从2008年6月1日起,东莞市物价局调低了全市出租汽车承包费标准,并召开全市出租车企业告诫会议,明确出租车企业收费的政府指导价标准,告诫各经营企业要严格执行,违反规定的将依法严肃处理。
随后,包括物价、交通等部门全力开展涉及出租汽车经营服务性收费专项检查,查处了7家出租车公司的违规收费行为,这其中就包括司机们反映的“茶水费”。当时,物价主管部门责令这些公司将多收的承包费和合同保证金共1063万元全额退还给承租司机。按照东莞市政府当时发布的信息:“通过监督检查,督促出租汽车经营企业严格执行政府指导价标准,规范收费行为;通过清退多收款,初步平息了承租司机的不满情绪。”不过,至今政府部门都未公布被惩罚7家出租车公司的名单。在外界看来,这也是一场秘密的查处行动。
“我们公司也在这次清查中被惩罚了,我 当 时 还 没来 ,听老司机说好几个经理都被政府喊去问话了”,刘华说,当时警方也介入调查,并带走一些公司中高层,事后一些经理离职或消失,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谈起2008年的首次整顿,东莞市道运局出租车科的相关负责人也称,当时行动虽然很大,但并未听说有人因此担负刑责。“更大的意义在于警示和平息司机的不满”。
签保证书
刘华说,司机们一般都是先交纳了“茶水费”,得到公司的暗中认可之后,再跟交通局签订保证书。
“茶水费的问题现在比2008年少多了,可以说基本没有了。去年东莞更新了1814辆的士,每个的士司机在签合同前,都要签一份保证书,保证没有被收取任何‘茶水费’。如果的士司机有被收茶水费,你可以马上投诉。收了茶水费的,谁不退就抓谁!”2010年4月,时任东莞交通局局长的韩任海在谈及茶水费问题时,掷地有声地如此表态。蔡刚夫妇说,韩局长的讲话确实鼓舞人心,但根本无法操作,因为在茶水费的问题上,之前确实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东莞市道运局副局长韩振双表示,“保证书”在2009年推出,目的也是为了杜绝“茶水费”。按照交通主管部门的要求,出租车承包者必须与企业、交通局签订一个三方保证书,保证自己没有交纳“茶水钱”,否则就得不到承包资格。交通局对每一位新签合同的承包者进行面对面单独调查,监督收费情况。
刘华在承租之前,也签订了这样一份保证书。“但这其实是掩耳盗铃,因为只有签了保证书才有资格承租,不签连资格都不给,为了拿到车,谁不签?”刘华说,司机们一般都是先交纳了“茶水费”,得到公司的暗中认可之后,再跟交通局签订保证书。自2009年以来,每位的哥都必须签这份保证书,这也是为什么多年来的哥们一直选择隐忍的因素之一。
“你之前都白纸黑字写在那里了,如果后面再去投诉被人收了茶水钱,怎么说都百口难辩。”蔡刚夫妇还感慨地表示,保证书还不是让司机们最为尴尬的,很多司机在拿到车之前还必须去公司录一段视频,按照公司人员的要求,录制时,当问司机“有没收取茶水费”时,司机们都必须异口同声地喊道“没有”。视频作为证据被公司留下,司机们拿着承租协议乐呵呵地离开。
韩振双也觉得难以理解,一直以来,司机们都在投诉“茶水费”,但被投诉的公司往往都能拿出一段段录制的视频自证清白。包括蔡刚、刘华等的士师傅的解释是:“那几年生意好做,为了能拿到车,大家不惜一切代价,人格都有点分裂了”。
炒车一族
两年前,与蔡刚夫妇同住村里的一名湖北的哥李军,因收了老乡的钱未“搞掂车”而跳江自杀。在遗书中,李军写道:“这次搞车的事是我致命的打击,是我太相信人了。”
2万、6万、8万、10万……随着“茶水费”高涨,“炒车”一族开始出现。在承包车辆中,的哥们往往都是通过“中间人”拿车,这些中间人包括的士司机、公司相关人员等在内,形成强大的利益链。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命丧黄泉。
东城小塘博是著名的“的士村”,这里住了300多名的士司机,大多来自湖南湖北。两年前,与蔡刚夫妇同住村里的一名湖北的哥李军,因收了老乡的钱未“搞掂车”而跳江自杀。在遗书中,李军写道:“这次搞车的事是我致命的打击,是我太相信人了,更是我自己的自控能力太差,沉不住气,压抑的心一旦释放,一发不可收拾,我只有用死来赎我的罪过,让血流尽洗去我心中一切的魔念。”
2012年8月,东莞有一批出租车更新换代。在此之前的6月,来自湖北的王某和周某听说李军有关系,便分别向其预支了2.2万和6万的“茶水费”。李军所谓的关系,是广州市交通委员会综合行政执法局的一名工作人员徐俊,徐曾帮李军的一名老乡免费拿到一台车。在向徐支付了9万的“茶水费”后,李军焦急地等待了1个半月,没想到却在7月下旬得到徐的电话称“希望不太大了,因为这边风声紧,如果这次不行,下次再帮他搞一部车吧”,至于已交的“茶水钱”,对方称已经“请客吃饭用光了,无法退款”。7月23日凌晨2时许,睡梦中的周云被丈夫李军的电话叫醒,他说自己收了亲友的钱,却不能办好拿出租车的事,决定从大王洲桥跳江自尽,以证明自己不是有意欺骗谁。一声尖叫后,电话那头再无声音。
事后,徐俊因怕李家把事闹大,托人还回来9万元。然而,上门追债的老乡们却越来越多,据李军的父亲统计,李军生前光是打了 借条给老乡的就高达9万,未打欠条的共有11万多。这些钱究竟花在了哪儿,跟李军同一条利益链上的“中间人”还包括哪些,这些问题随着李的去世,从此无人知晓。
公开招聘
剩余的那些到期的出租车,应是由原司机续租,私底下会不会又被收“茶水费”才能拿到经营权呢?刘华肯定地告诉南都记者:“我就是续租的老司机,同样被收取了3万茶水钱”。
李军之死,经过媒体报道之后,既让的哥们揪心,更让相关主管部门痛心。东莞市交通局、公安局包括东莞市“三打”办、广州市“三打”办等多个 部门也介入调查,但都无果而终。作为分管出租车的道运局副局长,韩振双坦言,确实没有杜绝办法。“不过,政府部门一直在尝试,公开招聘就是其中一条举措”。
2013年5月11日上午9时,东莞市出租车行业协会公开抽签招聘出租车司机,符合条件的司机人数为1026人,通过抽签,最终有186人中签。这样的公开招聘,东莞在2012年3月就首次启动,当时只有80个出租车司机的名额,却吸引了1000多人报名“争食”。
“公开招聘司机,就是为了避免有公司私底下收茶水费。现场确定哪些司机抽到,肯定不会再收其他费用!”韩振双的说法得到的哥们的证实,胡兵便是去年被抽中的司机之一,他跟另外的185名幸运儿确实都没有交纳“茶水费”。但在大部分司机眼中,因为交通局每年公开招聘仅一次,且每次名额太少,大家都认为是一场“作秀”。以前年的招聘为例,当时全市有400辆出租车经营期限到期,分别来自翔运、宏力、远来、龙泉、和兴、南峰、京都、一通等8家公司。按照一台出租车配两名司机的原则,应该有800个名额,为何最终公开招聘的只有80个呢?对此,交通局的解释是,出租车经营期限到期后,原则上还可以由原来的司机续约承包,那次公开招聘的80个名额,主要是为了淘汰服务质量差、屡被投诉的80名司机。
这也就是说,剩余的那些到期的出租车,应是由原司机续租,私底下会不会又被收“茶水费”才能拿到经营权呢?刘华肯定地告诉南都记者:“我就是续租的老司机,同样被收取了3万茶水钱”。
再次爆发
远X出租车公司的哥刘行钊就透露,在5月20日上午,该公司经理谭某就把他找到办公室,提出可以退还3万“茶水钱”,让司机们“不要闹了”,但这离之前交纳的金额差距太大。
今年4月20日傍晚7时许,小塘博宝马街9号出租屋4楼,蔡刚的同行加老乡王先武,被人发现猝死在厕所内,离世前他曾上班24小时。从今年3月份开始,东莞的哥们生意开始变得惨淡,生活压力急剧加大,追讨“茶水费”和降低承包租金的呼声,便在出租车行业内此起彼伏。
本月15日下午,翟平终于接到交通局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称经过协调,其所在的豪X公司愿意退还“茶水费”,让他等消息。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有人约他到樟木头,在樟木头车站退了4万现金,签字画押后,退钱的人未留电话,也不透露身份,点完钱后就走人。翟平说,去年底通过老乡介绍在豪门公司承包了一台出租车,当时上交7.4万“茶水费”,后来了解到,除了老乡,其中还有多个转手的中间人,有4.5万真正上交到公司,剩下的中间人分了。4月18日,他到交通局反映情况,并带上代为收钱的老乡去作证,交通局做完笔录后向他承诺介入调查。除了翟,同在豪X公司承包车的另外5名老乡也分别得到4万退款,公司没有人出面,都是通过中间人以极其秘密的方式进行,只不过,退款的地点有的在长安,有的在虎门。此外,还有自称为合X、达X等公司的数名的哥也向记者透露,他们确实收到部分退款。
“退款”消息传开,更多司机群情激奋。一些出租车公司迫于压力,开始与的哥们谈判。远X出租车公司的哥刘行钊就透露,在5月20日上午,该公司经理谭某就把他找到办公室,提出可以退还3万“茶水钱”,让司机们“不要闹了”,但这离之前交纳的金额差距太大。刘行钊同一公司的另外6名的哥异口同声地告诉南都记者,他们均于去年通过一名叫李X文的中间人拿车,每人上交了10万-13万不等的茶水费。
在此之前的半个月,因生意惨淡导致部分司机集体上访要求降租和退还茶水费,引起省市两级主管部门高度重视,东莞市交通局动真格要求出租车企业“自查自纠”,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原本铁板一块的出租车公司终于出现了松动。更让的哥们高兴的是,5月22日东莞市物价局正式宣布,从4月1日起,东莞一类出租车承包费降低1250元/月·辆,由原最高限价7580元/月·辆降低为6330元/月·辆。减租方案的正式公布,离4月18日,东莞出租车司机到交通局聚集提出减租诉求,刚好过去一个多月。
结局未知
在东莞市交通局看来,追讨“茶水费”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找到收钱的中间人。但所有受访的司机无一例外地宣传,中间人早就人间蒸发了。
租金降了,追讨“茶水费”还在继续。
从东莞市交通局登记的线索来看,的哥们没有一人能够出示确凿的证据,甚至连证人也没有一个。“这就是最为棘手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茶水费’的存在,但又没有证据,你叫执法部门如何执法?”韩振双很无奈,他已经被这个问题“折腾”多年,头都大了。
韩振双说,根据他多年的调查,收取“茶水费”大概有两种情况,一种确系公司行为,这种情形不多,且目前几乎都退了款;另外一种占据大头的,则都是公司管理人员的个人行为。“有些人找到老板,说自己某个亲戚想要一台车,都跟随了这么多年,老板能不给面子吗?”韩表示,一些管理人员转手就把指标卖了,钱进入了个人腰包。但如今,司机们向公司追讨“茶水费”,老板自然不肯做冤大头。“这么多年来,有些管理人员离职、退休等,大多都不知去向,即便你去抓回来,有证据吗?”韩称,出租车公司如今已陷入两难境地,退款,老板们背了黑锅;不退,司机们成天上访。
此外,在退款金额上,确实也难以界定。“你虽然交了8万,但真正到公司手上的又是多少?中间人又吃了多少?最关键是有什么证据?”在东莞市交通局看来,追讨“茶水费”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找到收钱的中间人。但所有受访的司机无一例外地宣称,中间人早就人间蒸发了。目前,东莞市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蔡刚夫妇看上去并不乐观,因为没有实质证据,他们无法预知结果。
来源:南方都市报 / 记者:唐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