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玉柱转自民主中国
快半月没能联系上朋友明翔，前天去了一个电话，未接，也未回信息。疑惑间，昨日午后他来电话了。
他说他在市精神病医院住院五天了，希望我现在去医院一趟，如果我忙，隔日上午去也行。他语气忧伤，带着恳求。我忙问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去了那个地方，谁作主送他进去的？他答，没什么，你来好啦，因为医生要求见你一面。说罢挂了电话。
我愈发疑惑，医生见我干什么呢？
我与明翔相识于八年前，渐成忘年交，初次见他，他不失为意气风发，一表人才，三十五六岁，正科级，举手投足，尽现官场后起之秀范儿。我做茶叶生意，他家有块茶山故有茶叶出售，经人介绍，便相识了，喝茶间，大家聊到了茶叶前景，不免扯上了整体经济趋势乃至时政。他见我不曾人云亦云，看我的眼光有异样，后来他说，他感觉我是半个文化人。
既成朋友，往来又多了，我便得知明翔基本情况。他家境一般，大学毕业后靠实力考上了公务员。因在大学里便入了党，进了体制很快做了两年县太爷的秘书。妻子在机场工作，很漂亮，收入不低。四年前他们离了婚，如今这事儿还算事吗，我知道后也就苦笑了笑。我见过他几张工作照，下乡扶贫时的送温暖照，二次宣誓时高举拳头的大气凛然照。我当然知道这号照片作秀的成份很大，但也难以理解他的优秀共产党员称号，与他的愤世嫉俗言论合了拍，我曾特意问他：“老国王时代，就冲你动不动就喊包子帝，你应属于现行反革命，早抓了起来，你们的优秀共产党员标准，不至于放得这么开吧？”他答：“我们科室十二个人，经常有一个优秀党员名额发下来，每次有几百上千块钱奖励嘛。这种好事当然要轮流来，我是轮上的。”
明翔被公认为患了精神病，是三年来的事儿。
新冠疫情来了，普通公务员首当其冲，不打疫苗不行，有什么事比得上饭碗重要呢？最初，明翔很抗拒。他不应该翻墙，知道了很多负面新闻，包括疫苗尤其国产疫苗副作用大的情况，几次对我说：“我不打。实在逼我打，可以啊，给我一个担保吧。出了事，谁负责？我上有父母，下有个五岁女儿。我的要求合情合理。”又愤愤地说：“是包子帝放毒，目的是把世界搞乱。”
我劝明翔：“你要求有人有部门出来替你担保，有道理，但道理不敌现实，关于是否放毒，这话题目大。这话，党听了怎么看你？你吃着党粮啊。”
明翔说：“什么党粮，都是纳税人的钱。”又说：“这是要人命的事。什么时候啦，还来封嘴巴？我对我们的张书记说，反正，我没事便罢，我出了事，我跟你们没完，一级一级往上找。你们天天来动员我打疫苗，又不肯对我担保，我不找你们找谁？”
“你们的张书记怎么说？”我问。
“书记要我少讲，莫乱来。他能说什么，小萝卜头官，自己也不愿打疫苗，怕后遗症。可是……他算不错，没把我的话反映上去。”
明翔还是打了两针疫苗。他告诉我，没有办法，他扛不住领导的压力。
一天，我路过市政府门口，偶遇张书记，他喊住我，开门见山：“你和明翔是好朋友，你要劝劝他。哪来那么多怪话？几个人像他这样？我看他脑子进了水，有病啦。”
明翔打过疫苗，真个病了。据他自己讲，并发了十几种症状。有一点是真的，他的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显得老气横秋。他自费去了两家医院，医院认可他身体不良症状很多，但是关于病因，诊断意见上绝对看不出与新冠疫苗有何关系。
“他们敢说真话吗？”明翔告诉我。“张书记也拿这事说话，说我是心理作用。我对书记说，你都快退休了，你不知道什么叫国情？张书记只好对我说，你只管去看病，去市里、去省里，去哪家医院，你自己定。先治病，其它事以后再说。”
明翔有了病，他所在那栋办公楼的人都晓得了。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明翔主要是精神病。
因为明翔的亲人也是这样认为。
一天，我随明翔去他姑妈家作客。他姑妈住别墅，装修豪华，两个儿子官不很大，却有实权。明翔当着姑妈姑爹的面，又就他的病情大发议论，特别强调政府至少隐瞒疫情真相也是反人类罪。中途，趁明翔去卫生间，他姑妈忙请我规劝明翔。老妇人语调悲伤：“我这个侄儿是个好人。他小时候家里穷，他舍得干活，肯读书。如今日子好过了，该知足了。可是，真不知道他每天想些什么。有点情绪和想法，也难怪。老婆厉害，嫌他挣的钱少，非离婚不可。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代人总比我们那代人受的罪少多了吧，干嘛还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怎么能骂国家领导人哩，国家领导人容易么？再说了，他还有个女儿……他真正脑子有了病。你们是好朋友，多劝劝他。就算他说的有道理，有什么用。明知没用，偏当歌唱，这不是病是什么？”
姑爹不屑地插话：“怪不得他每次回乡下，他爹要骂他。打疫苗，上面是好心好意，你看看美国、印度的情况多惨。把情况说得那样严重，我打了三针，没一点事，全国十几亿人，就他特别。他头头是道，家里堆满了书，好像他多有学问。学问这么大，今天还是个科级。他的领导说他有病，不说他反动，是抬举他，他还不识好歹。”
而明翔的爹提起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是个畜牲。一月一万多块钱，一周休两天，上班就看手机，还要共产党对你怎么样？他不光有病，还病得不轻。”
明翔父子不和，我是知道的。若非大节日，放长假，明翔便不回乡下看父母。每次从乡下回来，他都会向我诉苦，说与父亲又吵了架。一次，他眉飞色舞，道他把父亲气得不行，后来放了让，是不忍心见老母亲哭。他笑道：我恨不得揍他老东西，一见面就要我珍惜好日子，莫跟领导和政府作对。我这叫好日子吗，天天生活在恐惧中，领导领导，哪个有权的领导不贪不腐。骂我畜牲，对那个真正的大畜牲，他连屁都不敢放。这次他说封控几十天，就是坐牢。我说：小心我举报你妄议国事，你不是说要珍惜好日子吗？他说：莫怪上面，是下面人拿鸡毛当令箭。我来了火，说：你们啊，做了几十年猪狗，伸腿的那一天也不会脑子开窍。他怪我骂了他，说老天爷会雷劈火烧我，我会不得好死……
不过，现在连我也认为明翔的认知出现了障碍。当然，我无法接受朋友需要去精神病医院治疗的现实。我坚信朋友是个精神压抑的问题，我的本能反应是，明翔的领导受不住了，把明翔硬办成精神病，落个清静，撇清责任。因为明翔告诉过我，每个党支部都有考核任务，党员出了严重问题，支部书记脱不了干系。
上午九点来钟，我赶去了精神病医院，明翔和一位医生正等着我。
我请示医生，希望与她单独谈几句话。医生同意了。
我先开口：“请教医生，方明翔是自己要求来的，还是单位把他送了来的？是否强制了他？”
医生答：“当然是病员单位的决定。单位派人送他过来的，好像不是强制。”
“方明翔的症状真正严重？”
“还在观察。”
“你们要我过来，希望我干什么？”
“病员提出请假，要回家去收拾一下，拿几本书来看，再买点水果、日用品。我们考虑了一下，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他的目的是为了办退休，可以同意。不过，我们医院也有规定，他请假外出的时间内，得有专人陪伴。单位的人、亲属、朋友都行。病员指名道姓要你过来，所以……”
“既然是他的单位送了他来，理应由单位的人陪伴。”
“他单位回电话，这两天抽不出人。再说，病员希望你来一趟。”
“请问还有什么指示？”
“要请你签个监护人声明。他请假外出的这个时间内，你作为监护人，要承担他外出的一切风险和后果。”
我一下子犯了难，说：“这个字我不敢签。万一出了大差错，我承担不起风险和后果。”
我的眼前甚至浮现了明翔跳楼自杀的可怕画面。
这会儿，明翔过来了，朝我使眼色。
我想了好一会儿，签了字。毕竟，我了解这个朋友。为保险起见，我也对朋友明言：“今天，我成了你的监护人，你可要听从我的安排。”
出得医院，明翔便一扫脸上的萎靡之色，笑道：“我才不要单位派人来哩。他们来陪伴我，我没病也会闹出病来。”
我说：“刚才我看了请假条，上面的诊断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我的感觉是问题并不这么简单。现在你的精神这么放松，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翔又笑道：“我们领导巴不得送我来这里，省了多少麻烦。我呢希望假戏真做，在他们眼里真是个精神病人。有两个好处，一是出院后批我因病退休，二是如果来了文革20版，不会有人对我认真。会来文革20版的，你看好啦。”
明翔再道：“得了精神病是好事，多了份保险，你不随大流，又不承认有病，才危险。
我来了才几天，大长了见识。这里是军事化管理，上面不指示，一般不虐待病人。医院关心的是钱。你想不到的，这里还有关了六七年的人，家里不拿钱来，医院就不放人。
医院巴不得有人干活，只给他饭吃，卖力干，还可以抽烟。待我出院了，我把素材都提供给你，给你写小说……”
我答：“好哇。你可不要在这里待上几年，得当心你们领导忘了你。”
这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妻叹息道：“没个好爹，有才华又怎样？四十几岁了，还是个小科级，能办退休也不孬。但这个代价太大，日后他的女儿读大学，谈对象，人家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她爹是个精神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