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一九七二春節，正月初三，上海鵝毛大雪，冰天雪地。行人稀少，正是不要命的，我們「反革命」串聯，大好機會。識者常說，「坦白從嚴，牢底坐穿；抗拒從寬，回家過年。」我是一貫堅持抗拒的，所以經常被從寬，大多「回家過年」。那天冒險，在北站前，趕乘15路無軌電車，徐家匯方向，淮海西路，汾陽路站，前無行人，後無來者，快步晉江路4號，經學大師周予同家，向周先生拜年。
周予同是復旦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所長。因周老又是全國孔子學會會長，一九六七年八月初，被山杔貧下中農「紅衛兵」，揪到2500年前的孔子故鄉，冒著烈日炎熱，先是在泰山腳下，戴高帽子遊鬥，後在泰山十多萬人大會，掛重牌子揪鬥。幾小時折磨下來，周予同終於中途，不支昏倒，不幸中風癱瘓。復旦接回上海搶救，病臥在床多年。當我們聽完他的不幸遭遇，聊天其他，我扯到孫大雨近況故事，周予同硬是半撐起來，滿臉喜悅，目光烔炯，驚悚「孫先生還健在，好！」這使我當塲感受到，渾身有股暖流，為之一振：老一輩大學者，何等互尊互愛，同仁心心相印，高風亮節！
後來，我去復旦九舍，向師長們拜年，先後與史地大師譚其驤教授(復旦大學顧問)、數學大師蘇步青教授(復旦大學校長)，也曾扯到孫大雨近況，兩老不約而同，第一句驚訝喜悅的話，也是異口同聲：「呵，孫先生還活著！」
至於當我聊及，城隍廟里委馬列大媽，老是與孫大雨作對，曾借口查「衛生」為名，在孫大雨住的亭子間，翻箱倒櫃，非法查抄。竟把孫先生的床墊上兩大冊《中國〈楚辭〉研究》英文手稿，揚言要繳上去研究，看看哪些是「反動東西」，強行拿去。孫大雨為此多次向上海市公安局經文處追討，回答總是「找不到了」，莫衷一是。孫大雨垂頭蹲足，氣忿地說，這是化了二十多年心血，研究結晶，萬一有誰拿到國外發表，就可能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我安慰道，這幫連英文字母不識的男盜女娼老土，不敢、不懂也冇門道「里通外國」的，說不定早被付之一炬了。身外之物，且莫管它！但孫大雨，實在不甘，不是去駡里委大媽，就找市公安局晦氣，決不罷休。譚其驤聽了苦笑，認為珍貴手稿被搶，的確婉惜，並感嘆道：「孫先生還是老脾氣，要吃虧的」。
某日我與譚其驤先生聊起，孫大雨批他的愛徒卞之琳，算啥「莎翁權威」，他翻譯的英文版《毛主席詩詞》，其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毛澤東從尊孔到批孔，這個「子」就是孔子嘛，卞之琳英譯不在下款附注說明，患軟骨病，外國人弄勿懂這位是中國老先生的。譚其驤聞言，替卞先生緩解：卞之琳照譯中文原版不誤，那有膽量，加注改動毛詩的「最高指示」呵！
後來某天，我對譚其驤提及，一九七二下半年，美籍任之恭教授訪華。任之恭是孫大雨的清華園學弟，又是耶魯大學攻讀博士的學弟。孫先生見任先生來華，曾掛號急函上海外事辦，轉知任之恭，安排面晤，以儘昔日同窗之誼。過了大半個月，外事辦姍姍姍來遲了回信，佯稱任之恭教授已返美國，聯繫不上。孫大雨說，他們怕提出訪問美國母校哥倫比亞大學和耶魯大學。老孫表示，中國的右派，就是美國的左派。一旦將來果真有機會出訪美國，決不講共產黨的壞話，這叫「家醜不可外揚」，哈哈！😄
譚其驤怪我道：「何不早說」！譚老是任之恭兒子留學復旦，博士導師，帶了半年，小任剛剛回美，如早知孫先生美意，即可當面託小任轉告其爸爸了。唉，生死由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博讯来稿] (博讯 boxu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