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转自:https://m.jiemian.com/article/2157651.html
2016年,媒体报道了马泮艳姐妹的故事,由于父母的悲剧,三姐妹十多岁就被卖入人家。“巫山童养媳”震惊了很多读者,也获得了很多同情。但在2017年,马泮艳、马泮辉姐妹反目成仇,各自遭到很多质疑。记者刘子珩曾在去年采访过马泮艳姐妹,今年4月,他再次赴重庆、巫山采访,探访她们的近况,还联系到了从未在媒体露面的大姐马泮珍。从这些采访中可以看出,三姐妹面临的很多困境,都来自早年悲惨的遭遇。这些年,她们仍在顽强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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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个温暖湿润的午后,公寓的窗帘拉上了,挡住强烈的阳光。公寓不大,一室一厅,单面朝向。窗外是学校,有时候极静,有时候极吵。家具家电齐全,都是普通的样子。唯一奇怪之处,楼层是四楼,不过看下去,却是七楼。但在重庆,这也正常。
这一年,马泮艳的生活变化太多。她胖了,上身穿了件皱巴巴的白衬衣,袖子卷起,露出肉乎乎的手臂。她说,“带孩子都胖,都吃孩子剩下的。”三十岁了,女儿几乎成为她生活的全部。
女儿五岁,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常被夸漂亮。她也十分好动,总是光着脚丫,在房间里不停地跳。她的智力有问题,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无论拿到什么,都能放到嘴里,或者伸舌头去舔。她时刻都需要陪伴,不久前,仅仅独处几十秒,她就被蜡烛烧到,头发都被点燃,在脖子上留下了疤。除了智力,她体质也不好,莫名其妙就会病。为了治病,每天吃两种药,小儿智力糖浆和胞磷胆碱钠片。
因为要照顾女儿,马泮艳现在不工作,每天送女儿去附近的残联康复中心。
在短暂的时刻,马泮艳曾备受关注,但浪潮很快退去。现在她没有朋友,能说上话的都是千里之外的陌生人。
不仅仅是孤立,她感觉自己还在被特殊对待。一个外地律师本想免费代理她的案子,却因外力被迫终止。其他一些司法救济,也未能实现。
过去一年里,对马泮艳来说,最重要的变化可能要算是和妹妹马泮辉反目成仇,并公诸于众。在人生低谷的时候,她们曾经同甘共苦。现在,姐妹俩早已互不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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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泮艳和马泮辉是一对姐妹。在巫山,很多人即便不认得她们,也听过那段故事。
姐妹一共三人,除了她们,还有很少在媒体出现的大姐马泮珍。三姐妹出生在贫穷闭塞的山村,父亲重男轻女,经常家暴,母亲因此患有精神疾病。一天傍晚,母亲突然发病,当着家人的面,在门口用锄头打死了父亲。一个月后,警察放了她,但回到家又被姐妹们的大伯马正松狠揍一顿。她仓惶逃走,像一个孤魂野鬼,没了踪影。村里讨论决定,大姐和二姐由大伯收养,三妹由一个姑父收养,过了一阵,她也到了大伯家。
大伯的承诺并没有维持多久,他说自己太穷,根本喂不饱这么多嘴。他找到姐妹们的姑父罗元道,合计出一个主意,便是尽快把三姐妹嫁走。姑父在巫山红白喜事上吹喇叭,认识人多,他介绍了婆家。在大姐马泮珍十三岁,二姐马泮艳十三岁,三妹马泮辉十四岁的时候,她们被陆续送去男方家里。大伯和姑父分了彩礼钱,不再管三姐妹。
马泮艳后来回忆,她自此开始悲惨的日子。丈夫陈学生比她大十七岁,脸上有疤,她背地里骂他是狗。她被强奸,十四岁生下一女,十九岁生下一子。她去当地派出所报警,警察接警后认为是家庭纠纷,又让她回去。后来逃了三次,都被丈夫抓回来。九男一女抓住她的四肢,抬着她,她感觉自己是没有尊严的猪。最后一次,她身上有钱,跑到广东,终于离开。
马泮辉也差不多。她十五岁生下一子,几年后又生下一女。头胎难产,她被人按住,用刮胡刀在下身开了个口。姐妹俩一起逃到广东后,不再轻易回巫山。
2016年,马泮艳已经恋爱,又生下一女。她意外得知,自己在不知情时,办理过结婚证。她强烈要求离婚。但丈夫不允,让她给十万抚养费。受到他人劝说,马泮艳决定把身世公开。她在网上发帖,给媒体寄求助信。在那些文字中,她指控,自己被亲人贩卖,从小被强奸、被非法拘禁,用“性奴”形容自己。
《京华时报》是第一家对马泮艳进行报道的媒体。为了更好的效果,马泮艳劝说大姐和三妹一同接受采访,但只有马泮辉同意站出来。毋庸置疑,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年夏天,名为“巫山童养媳8年4次逃婚”的新闻被刊发。报道引起了舆论关注,马泮艳借助这股力量,顺利与前夫离婚。
她们继续在巫山维权。大约一个月后,她们和电视台记者,在码头遇见了姑父罗元道。马泮艳质问,你是我亲姑父,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这段视频被放到了网上,视频里,罗元道坐在船上,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穿了一件土气十足的Polo衫,半抬起头,目光斜斜瞟了几眼,没有理会。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打开了塑料袋,拿出鸡蛋,一点点剥下蛋壳,再往船外扔。鸡蛋送到嘴里,他夸张地一边咀嚼,一边摇晃脑袋。
两姐妹仍在质问,周围都是看客。他旁若无人,吃完一个,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做派。等到提问的人都哑口,他才慢悠悠张开嘴,气定神闲的声音从满口鸡蛋中传出来,“是晚上拖的,是白天拖的?我请问一下,你自己不愿意去,谁拖得去?”
新闻很快成了旧闻。失去关注度后,姐妹二人处处碰壁,其他诉求没了回音。
来年二月,我看到消息,巫山县正在研究童养媳姐妹的问题。我联系上马泮艳,劝说她再接受采访。她害怕被报复,犹豫不决。末了,她把马泮辉电话给我,让我先和她联系。马泮辉在电话里说得清楚,她要卖她的人都受到惩罚。
在广州萝岗区,我第一次见到了这对姐妹。年后不久,她们正在找工作,期望像以前一样,能进工厂。两人在街角一起出现。马泮艳扎着头发,红色长裙掠过她佝偻的背和微胖的身体。也许是初次见面,她有些拘谨,话不多。偶尔说话,声音略有沙哑。马泮辉更加安静,她长发披肩,穿着松垮的黑色外套和紧身牛仔裤,像个腼腆的学生。
我,还有几个同行,和她们坐在附近一个村里采访。空气温暖而湿润,阳光之下,人间的悲剧被一一道出。她们语气急切,可以不停诉说;但又出奇冷静,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偶尔有人路过,我们便默契地停下。四周一片安静。
第二天,我们一起从广州经宜昌去巫山。这趟行程产生了某种象征感,相濡以沫的姐妹俩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奔向同一个目的地。我们都以为一切会很顺利。
她们先去神农架林区看望了母亲。那个极为不幸的女人在逃走后,一路流浪,又被老光棍捡回家,生了女儿。在找回时,身份证都被注销。
来到巫山,天异常湿冷。有几天山上下雪,为了不惊扰当事人,几个记者赶夜路前往。青山连绵,云雾缭绕,车外一片混沌,十米开外也看不清,简直让人喘不上气。采访却很不顺利。涉事人好像都躲了起来。去找大伯时,明明听见家里有人,下了山梁上前,又没了。马泮艳前夫家也没人,老人要带两个上学的小孩,不可能出远门,但连着两天都见不到。有时候,甚至马泮艳也说有事不能见面。
唯一的惊喜是见到了马泮辉的前夫罗品金,从他那里得知了一些当年的细节。
几天后,巫山县政府就姐妹俩的情况发布新闻通稿,认为马泮艳所反映的强奸罪、非法拘禁、报警未立案等,均证据不足。处罚的人仅有一名退休的民政局工作人员,因为他违规给马泮艳办理了结婚证,所以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看到结论,姐妹俩都忿忿不平。她们觉得荒唐,大伯和姑父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按照官方的说法,姑父虽然送马泮艳去了男方家,但其行为是“征得时年13岁的马泮艳同意”;大伯确实收了钱,但“主观上未以牟利为目的,客观上没有出卖行为”,因此不能认定其涉嫌拐卖妇女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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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再去重庆之前,我和马泮艳用微信联系,了解她的近况。相比一年前,她更加会用文字,常常连续发来几条信息,有几百字长度。比如我问她为什么住在重庆,她就把来到重庆的始末都打成文字,足足876个。以前,她只会嘴上说,打字时总是我问一句才答一句,一句就是一句。
马泮艳在2016年9月开通了微博,取名“巫山六月雪”。在2017年2月22日,她在微博上写道,“28岁前我是(盲山)电影里面的主角,只是结局更悲惨。28岁之后我将是(我不是潘金莲)电影里面的李雪莲。但是我会重新开始结婚生子,同时进行维权,抗争到底。官司输赢不在乎。政府不给说法我将追究到我老死的那一天。”那天,正是她带记者回到陈学生村子的日子,此前的报道里,我写道:“陈学生家在两年前从山上搬到了山下,三层红砖小楼,挨着穿村而过的省道修建。马泮艳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那栋新房,不敢靠近。”
两天后,巫山县政府发布新闻稿,马泮艳和马泮辉姐妹俩被接到一处宾馆,一周后又换到出租屋。大约有一个月,她们不允许离开巫山。那段时间,两人承受了极大的精神压力。
三月底,姐妹俩行为不再受约束。马泮艳发布大量微博,她已经学会了运用这种新的媒体,直接向公众说话,也会@各个媒体和大V。那时她影响力大,一条微博很容易就有成百上千的转发评论。随后她又公开了自己的支付宝账号,希望能获得捐款。很多人给她打了钱。这件事随后成为争议的焦点之一。
四月底,妹妹马泮辉发出一条长微博,指责二姐欺骗公众,假借维权谋私利。姐妹俩不断争吵,公众也被分化。有人选择相信,有人不信。此前支持她们的人,分别站队。两个阵营互相对立,维权不再是首要讨论的了。
马泮艳和媒体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变化。由马泮辉的长微博,引发了一些媒体人和大V对马泮艳的质疑,他们质疑马泮艳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比如逃到广州后的感情生活,众筹、捐款的用途,以及巫山县政府的补偿和帮助。直到今天,马泮艳微博置顶的,仍是她对其中一名大V王志安的愤怒反驳,其中一段提到:“王志安和当年卖我的马正松罗元道没有什么区别”。
也在这次争吵之后 ,马泮艳正式公开了自己的另一个故事,在广州,她有另外一段感情,并生下了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儿。她说,此前隐瞒此事,是怕被人告重婚罪,也因为孩子智力不好,怕被看笑话。
姐妹俩的纷争公开化之后,马泮艳开了一家网店,售卖巫山土特产,回了广州,又去了重庆。马泮辉去了一趟上海散心。姐妹俩都说,巫山县政府和她们谈了很多次,给了部分好处:每人有十万,在县城各租一套房,她们和所有孩子都办理低保,等等。但还有一些,比如马泮艳要求给一个门市做生意,一直没谈拢。
十一月,姐妹俩暂时和好,先后到了北京,试着找上访的途径。县政府的人得到消息,坐着飞机赶来,把姐妹俩接回去。
转过年,马泮艳一直住在重庆。马泮辉在二月初二结婚,丈夫是巫山本地人。姐妹俩微信上交流过一阵子,但没多久又开始争吵,最后互相拉黑了对方。
这一年,世界对她们来说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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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寓里,马泮艳谈到和妹妹马泮辉的那次争吵。她说,去年姐妹俩无法离开巫山,只能一起住在出租屋的时候,有人挑拨两姐妹。一个警察和三妹说,自己是当年报警时接警的人,希望姐妹俩不要告他,去找政府要十万赔偿。他还说,二姐的微博打赏有一万块钱,是个有心机的人。
三妹从此之后变了,不再跟她亲近。后来,三妹问她要五千块钱。她认为,那一万块打赏的钱里面,应该有她一半。马泮艳拒绝了,理由是三妹一直不积极参与维权,只是跟同事打架没法工作了,才过来找她。
马泮艳说,有一天晚上,三妹又来找她吵架,还打了她一耳光。她忍了,躲进房间,躺在床上。三妹还指着她骂。后来警察来了,给她们做调解。最后,她给了三妹五千块钱。
3月24日,姐妹俩离开巫山的出租屋,一起回了广州。第二天刚到,巫山县又有人打电话找她,让她赶紧回来,给报销路费,当年报警时接警的警察找到了。她们马不停蹄回到巫山。县政府的人接待她们,给她们开会。那次会上,县政府承诺了部分好处,办低保、安置房,还给十万块钱。
她接受了,但觉得一码是一码,扶贫和维权应该是两回事才对。如果这些是全部补偿,为母亲她觉得不值,为自己觉得不公。一直以来,她都想看到当年害她的人戴上手铐,但是三妹太不争气,一心想要钱,“我没想到我妹妹在后面这样搞,现在什么都追究不了了。”
后来,她又去了广州,把女儿接回来。妈妈不在的时候,女儿是奶奶带。
4月14日,她在网上发起众筹,理由是女儿需要特殊教育,孩子爸爸用这笔钱带孩子,她则要去维权。筹款金额是9万。但很快,网上有人质疑她,说她筹款目的不纯。她提现,关了项目,当时筹到的钱是28309元。
此后她又发过一次轻松筹,目标原是60万,后来改为20万。筹款还是为了给女儿治疗,但筹到23623元时,被人举报,怀疑她用捐款当幌子为自己牟利,最后全部退款。
月底,三妹发了那条长微博。微博里说了十多件事,包括二姐没和男友分手,交往随便、贪图玩乐、刻意制造悲情,利用妈妈和女儿到处筹款,延误给小女儿治疗,等等。马泮艳认为这是诽谤,三妹是把自己的事,往她头上安。
5月,她去了重庆,巫山县政府安排她女儿在那里接受康复治疗。一开始,她是自己租房,每月1500。后来她去找县政府,对方也帮她付了这笔钱。
11月,三妹去了北京。起因是不久前,三妹找巫山县政府赔偿三十万,因为她们被剥夺了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大姐马泮珍12岁、马泮艳9岁、马泮辉6岁就辍学了,这让她们在找工作的时候非常困难。县里没同意。三妹愤而上访,并找到她。她说,去北京可以,但要先删掉那条微博。三妹原本同意了,但她们到北京后,又反悔了。
后来,马泮艳一直住在重庆。她和女儿每个月有两份低保,共684元,此外再无固定收入。
重庆的开销,除了房租之外,一个月要三千多。她主要花三笔存款:微博收入的钱,从去年4月5日到5月10日,有1069笔记录,共94303.97元;发起过三次众筹,共筹到资金28309元;巫山县政府给的十万元。此外,她开了一家微店,想要自食其力,但生意不太稳定,累计到现在,一共收入了15457元。
她说完之后,太阳已经西沉。我正要离开,这时一个男人从门外走进,把一箱牛奶放在地上。他三十左右,一张方脸,满头是汗,棕色皮肤油光闪闪。看到我们,他打个招呼,抱起女儿走进房间。马泮艳说,这是女儿的爸爸,现在也来重庆,到暑假就会走。
她之前提过这个男人,是湖南人,父亲赌了一辈子,全家有上顿没下顿;他也嗜赌如命,不肯工作;他还有一个哥哥,在贵州吸毒。但迫于无奈,为了照顾孩子,他们至今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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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从受关注到被冷落,有两个人在这两个阶段和马泮艳接触过。
3月,一个自称导演的人在微博联系马泮艳,要为她拍部电影。她没有听过这人。他说,“我叫毕楠萧宝,百度可查!”在百度上,毕楠萧宝给自己写的简介是“中国一大怪才,在数学、天文物理、文学、政治法学、音乐等多项领域都很有造诣。”马泮艳看了,相信了他。
4月,导演带着一名歌手和两个助理,来到巫山。在巴厘岛咖啡店的包厢,他们和马泮艳一起商量电影的具体事宜。双方当场签合同,合同上写着,她在开机前,能得到二十万元,如果影片能上映,还能得到票房的30%。但导演没有拍摄资金,于是在网上发起众筹项目,“筹拍网络大电影《魔爪下的童养媳》”,目标两百万元。
马泮艳把合同放到网上后,有网友说,合同不公平,因为最后一条写,乙方不可将其人生经历的拍摄权授权其他第三方。害怕被骗的马泮艳在当晚找到了导演。导演正在吃烤鱼,马泮艳带了一名律师,要求重谈。导演很生气,双方没谈好,当场撕毁合同,不欢而散。
不久,马泮艳陷入孤立无援。搬到重庆后,她在微博上找到一个故人,叫王小丰。
王小丰四十六岁,是一名作家,笔名佐王,在天涯论坛有一定名气。早在2016年,他就找过马泮艳,要帮她写小说,扩大影响力。双方用QQ联系,合作有半年。但2017年春节前,马泮艳又删了他的QQ,不愿再写小说。春节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马泮艳在自己博客,重发了小说。她用微博给王小丰发私信,让他别生气,尽快完稿,“现在小说已经火了。”王小丰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她似乎很急,又追问,“王老师,您在吗?”
王小丰在三天后回复马泮艳。但此刻,马泮艳已经把小说删光。她对王小丰说:“你的小说不要以我真名发,影响我以后的生活。”王小丰劝了几句,马泮艳警告他,“我会起诉的。希望你不要借我出名。”说完,马泮艳拉黑了他。
我在她博客删除前看过小说,问她事情原委。她说作家写得太色情,接受不了,自己被利用了。
所以,王小丰再次看到马泮艳找来时,他让马泮艳先发一个公开声明,还他清白名誉。但说完后,此事不了了之。直到现在,他们没再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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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泮辉住在巫山,距离重庆六个小时的大巴。见面前她问我,二姐有没有和我在一起,如果二姐来了她就不去,“这辈子都不想见”。
我们约在一座茶楼。又老又旧的包厢,没有一点采光,像个地下室。正中是一台麻将机,马泮辉坐在靠门的位置。她戴了一顶黑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令我没有马上认出那张脸。那是一张还很年轻的脸,有白皙的皮肤,小巧的五官。见到我时,她仰起头,眼睛和嘴巴都张到最大。
“以为你不来了呢。”她说,“外面有人吗,你不是说有人跟踪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她拿出手机,上面有一个没有标注姓名的电话发来的短信,写了很长,大意是告诉她,小心一点,有人在跟踪电话的主人。我说短信不是我发的。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那绝对是二姐发的。
马泮辉没喝一口茶,始终带着那顶黑帽子。她和去年有些不一样。那时我们一行几人都觉得,她太安静,太依附于她二姐,符合一个“妹妹”应该有的角色。现在,她还是很安静,但更加敏感、锋利,像一只充满警惕的猫。
马泮辉说,2016年《京华时报》的记者采访前,二姐请她一起站出来,“一个人不报道,必须三姐妹才报道。”她爱面子,起初不愿意,不想公之于众。但是二姐求她,于是她答应了。报道发出以后,她的名字、照片也被公布。她后悔了,哭了一个星期。
去年二月,二姐再次找到她。姐妹俩一起接受了采访。巫山县政府公告出来后,事情大了。那段特殊的时间,她压力陡增,“差一点自杀”。那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就像马泮艳所说的一样,矛盾集中在钱上。她听公安局的人说,二姐有一万元打赏收入之后,觉得自己该分一半。她跑去二姐家闹,二姐报警了,警察来调解,二姐才把钱给她。但她否认自己动手了。
四月底,她找到一个信任的网友,代发一条长微博,详细列举了二姐“不为人知的一面”。发微博之前,她常和二姐说,“不要这样对我,如果再这样对我,我也会写了发出去。”她知道二姐很想让她删了微博,但她说,我是不会删的。
今年春节,她和母亲在巫山过的。年后,她去给父亲扫墓,看到别人祭祀不断,自家坟头冷冷清清,感慨万分。当晚,她留宿前夫家。有人来劝说,老是回来,不如复婚。她十分生气,说“我是来看小孩的,我有探视权。”说来说去,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走了。
回到县城,她现在的老公正好来提亲。他三十二岁,她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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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过去了,马泮珍作为大姐,没见过两个妹妹几面。她已经离开原来的家庭,嫁到河南,远离了巫山的一切。她没有出现在媒体的报道里,不过在2017年,因为两个妹妹把事情闹大,她也回了巫山,彻底和前夫离婚。
我从巫山回到北京之后,终于在电话里联系上了马泮珍。她讲到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
去年,三妹给她打电话,让她趁当时的热度,赶紧回来离婚,以后做事就方便了,错过这个机会,就不好办了。正巧当时母亲在巫山住院,她两件事当一件事办,回到巫山。
她住在马泮辉家里。当时二妹和三妹已经在吵架,但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她不相信是为了分那一万块钱。她说,那点钱买走亲戚关系,不可能。她劝三妹,“不管是你不好,或者是你二姐不好,你们都是亲姐妹,彼此有要有包容,有些话不能拿到外边去说。”三妹听不进去,反而认为她是在帮二妹。
回到河南后,她从丈夫手机里看到一张照片,是三妹发来的,自己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她想起来,那天三妹叫来一个陌生男人到家,然后拍了照片,“这可是我的亲妹妹,怎么能这样算计我?”
她打电话过去,问三妹为什么要这么做。三妹说,“我对你早就不满,我是故意的。”她惊了,不知哪件事得罪了三妹,这么遭恨。马泮珍说,“从小我们分开,我和你有时候打个电话,你过得不好了,向我哭一下,我劝劝你,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来伤害你。”
三妹说,当年她们姐妹逃出去,一起在浙江打工,自己被前夫强行抢回去,大姐在旁边什么都没做。大姐想起来了,但是,自己当时也只是一个小姑娘,怎么阻止得了那么多成年男人?她没想到三妹怪罪到了自己,还把她说成是卖三妹的元凶之一。
今年三妹结婚,也没和她说过,还是母亲事后告诉她的。她再给三妹打电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什么时候准备结婚。三妹还在骗她,说现在不结婚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成了外人,和三妹间彻底没了信任。
对这一切,她作为大姐,深感自责,但又无能为力。
8
无能为力的不只是马泮珍。去年10月,还有人曾试图修复马泮艳和马泮辉水火不容的关系。那是个东北人,叫李启东,因为自身也在维权,很关心她们。她们越吵越凶,他十分痛惜,“这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他联系上两姐妹,让她们停止内斗,一致对外,“别让人看笑话”。他们用语音开会,用文字沟通了几天。
这是段充满艰辛的交流。李启东以主持人的身份,居中调停。他充满热情,不停提议,但往往被晾在半空。姐妹俩自说自话,互相讥讽,一句不和,又吵起来。他只能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努力安抚二人的情绪。冷静下来时,姐妹俩会意识到自己不对。在谈话中,马泮辉也承认去年年初受到一些挑拨。但这样的时刻是短暂的。最后,马泮辉不想再和二姐牵涉关系,她也怀疑李启东是二姐找来对付她的人。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正是当年受害的遭遇,使她们今天无法正常相处,心理不够健康,做人道理懂得不多。”李启东对我说,“这都是‘后果’。”
我们都很惋惜。我想起去年,一行人从广州回巫山时,一路上姐妹俩形影不离。在火车上,马泮辉告诉我们,如果不是二姐这些年的陪伴,自己撑不下去,走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