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恒转自:当代
2003年第五期
中国知青终结
作者:邓 贤
我飞快记下他的话。我说:请问,你们的运动宗旨是什么?达到什么目的?采取何种形式?清洗哪些对象?
他干巴巴地回说:纯洁队伍,强化专政手段,反对投降主义和悲观主义,坚决和毫不手软地消灭一切反动分子。为此游击队总部成立了红卫兵。
我更惊讶了,好像我面前站着一个外星人。我说:红卫兵?你们要造谁的反呢?造你们自己的反吗?
老人看我一眼,他坚定地回说:不,红卫兵是总部最忠诚的武装卫士,他们的任务是镇压一切钻进游击队内部的反动派。
我开始感到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来。
曾经有人对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战斗小组袭击国境附近的敌人据点,完成任务后只有组长返回,他扛着三支枪,另外两名知青做了逃兵。但是组长没能逃脱军法审判,他被关进监狱,罪名是"合谋逃跑"和"投降主义"。
O平静地说:不制止犯罪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我的心头被一团由远及近的风暴阴影所笼罩,我小心地问:请问游击队一共镇压了多少反动分子?判刑多少,枪毙多少,关进监牢多少,受株连迫害多少,有统计数字吗?
老人警觉地看我一眼,他的目光冷峻,没有说话。我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一堵石墙,石墙坚硬而沉重,没有一丝缝罅。我只好无奈地说:请对中国知青作个评价好吗?
他说: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只有少数败类。
我说:游击队为什么失败?原因何在?
老人倔强地抬起白发苍苍的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粒不肯熄灭的星星之火。他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是一个血的教训,可惜我们对此认识不足……可耻的叛徒啊!
5.小G
小G是个知名人物,他的名字在游击队几乎尽人皆知,可惜他的知名度是以死为代价的。许多老知青告诉我,小G是游击队树立的第一个反面典型,他的罪名是动摇分子和逃兵。小G之死还有另一层重大意义,那就是"大清洗运动"拉开序幕。
我相信一切逃兵都不想做逃兵,比如那个倒霉的死刑犯小G,如果他参加游击队的目的是为了做逃兵,他又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越过国境来打仗呢?可是革命不管动机,游击队在南下战役失败之后公开枪毙的第一个逃兵和动摇分子就是小G。
人们猜测说,决定小G命运的另一个原因可能在于显赫的家庭出身,因为他的曾祖父曾任云南大都督和"讨袁护国军"总司令。不管怎么说,小G的命运被注定了。游击队召开斗争大会,人们群情激昂,口号声此起彼伏,会后就地枪毙犯人,小G死有余辜。
2000年我走进滇西北高原深处一座小城,我看见莽莽苍苍的横断山脉在窗外高耸入云,像一座城墙。小G的亲属是个耄耋老人,耳朵有些背,但是思路基本清晰。根据他的回忆,我大抵弄明白小G小时候是个听话的男孩子,热爱学习,讲卫生,从小自己洗衣服,乐于助人,喜爱吃甜食等等。如果不是碰巧赶上"文化大革命",不是上山下乡当知青,他本来完全可能顺理成章地考取某所名牌大学,也许还能攻读硕士、博士,到国外留学深造。不幸的是,小G刚刚上完初中,人生的风帆尚未来得及展开,一场随之而来的风暴就将他席卷而去。
老人告诉我,直到许多年后他们才获悉他的噩耗,知道他已经英勇地牺牲在国境对面的金三角战场上。历史是一面镜子,那些锋利的碎片会把善良人们的心灵割裂得鲜血淋漓。老人拉着我的手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没有给我们丢脸!
我只好飞快逃离。
6."红色流氓"
大清洗运动摧枯拉朽,反面教员触目惊心。枪毙逃兵的硝烟尚未消散,游击队里又发生一起著名的"红色流氓"事件。
其实也称不上什么事件,案情简单得像一滴水,既没有扑朔迷离的过程,也没有迷雾重重的复杂情节。即使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人们对我依然众口一词,说明那些基本事实没有太大出入。案犯姓蔡,比如老知青康国华就向我明确指出该知青名字叫蔡××,与"文革"初期一位抢救火车献身的解放军英雄同名。他被确认的主要罪行是在一次公开场合摸了妇女奶子。
需要说明的是,时至今日,一些金三角土著部落仍然保持以天体为美的原始习俗,男女个个浑然天成,有外人观看也毫不在意。比方我曾经途经一座部落山寨,男女山民全不在意任我拍照,他们的表情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弄得我只好暗自惭愧,好像自己思想很肮脏一样。当然别人不穿衣服并不等于可以任意耍流氓。
另一种说法是,蔡知青并未直接调戏妇女,他只是向妇女讨奶水来擦枪。我反问道,为什么不用擦枪油擦枪,难道人奶比擦枪油更适合擦枪么?我怀疑这是个经不起推敲的理由。但是人们向我解释说,当地民族确有用女人奶水擦刀枪的习俗,他们认为奶水跟人血一样,能使刀刃锋利无比。
总之蔡知青被抓起来,关进土洞里等候判决。据说罪犯态度十分乐观,他坚信自己没有罪,组织上会明察秋毫,所以常常在土洞里大声唱歌。歌声像小鸟一样扑啦啦地穿过瓶颈一样窄小的洞口,一直飞向蓝天白云。
但是一道严厉命令掐断他的歌声。上级下令召开斗争大会,然后执行公开枪毙。他变成小G第二。执行死刑的时候,犯人跪在地上,行刑士兵也是知青。据说当时首长询问下面谁来执行这个光荣任务时,数千双手臂和钢枪一齐举起来,跟树林一样笔直。我眼睛蒙上一片水雾,一串问号跌进没有尽头的黑洞里。其实向上级揭露流氓犯的人本身就是一个知青,他出于高度责任感向上级揭露罪犯的犯罪事实。当我找到这个知青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但是他拒绝接受我的采访。
一阵轰隆隆的枪声穿越宇宙回响在我的大脑中。蔡知青的鲜血溅起来,一直溅进我的书本里。一种说法是,犯人身中数弹仍然不肯断气,有人上前向犯人补了一枪或者两枪。别人确凿地告诉我,那个补枪的知青就是老×。
但是老×坚决予以否认。
7.杜士元
我同杜士元见面的地点在昆明梁晓军家中,同时在座的还有境外知青邓立平、潘冬旭、吴庭正、朱小迪、刘国庆、曹光福等人。老杜爱人名字叫秦美翠,秦大姐是金三角闻名遐迩的"红色娘子军连"女指导员,也是个飒爽英姿的女英雄。
老杜身材魁梧,穿西服,戴眼镜,表情严肃,当我与这个高原大汉握手时心中有种紧迫感,好像逼近一座山崖。老杜嗓音中透出一种浑厚的胸腔共鸣音,让我暗暗称奇,我想如果他从小学习音乐而不是参加游击队,谁又能说他不会成为中国的帕瓦罗蒂多明戈或者其他什么人呢?当然在一个崇尚革命的年代帕瓦罗蒂是注定没有前途的,歌唱家最好的下场是在大街上卖红薯。
人们告诉我,老杜是个勇敢坚定的游击队员,他英勇作战,身上伤痕累累,即使在革命失败的危急关头也没有动摇信念。他因此受到提拔,担任警卫连指导员,他是游击队较早得到提拔的知青干部之一。老杜的爱情也顺理成章,他与娘子军连女指导员秦美翠志同道合,决心把属于他们个人的一切:爱情、家庭、事业以及生命全部贡献给游击队,献给金三角人民的解放事业。
但是一场来势凶猛的大清洗运动使许多人遭到灭顶之灾。人人过关,深挖细查,清理阶级队伍,肃清反革命分子。到后来终于人人自危,大批知青被逮捕,老杜一夜之间变成反革命,成为轰动一时的"李、徐、杜反革命暴动事件"主犯之一。这个莫须有的所谓"暴动事件"成为游击队历史上最大的政治冤案之一,知青干部被捕达百余人之多,受牵连者数倍于此,老杜为此遭受残酷迫害打击达数年之久。
大逮捕发生在老杜新婚燕尔的蜜月里,这对刚刚在异国他乡结为革命伴侣的中国知青尚未来得及享受婚后的幸福时光,一位曾经为他们祝福过的首长就率领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他们简陋的新房。新郎新娘跟往常一样连忙立正敬礼,向首长报告。新郎的军礼姿势很标准,身体笔直,挺拔得像一棵树,但是首长看也不看这棵树,拔出手枪来朝他连开数枪。
枪声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他看见这支精巧的小手枪不停喷吐火光,将他定格在这个终身难忘的黑色蜜月里。
但是首长并没有当场击毙老杜,首长枪口越过杜士元的脑袋朝他身后连开六枪。老杜身后站着警卫员张海,张海是昆明六中知青,他的职责是保护指导员,服从命令听指挥。那天警卫员挎着卡宾枪,但是他连枪栓还没有拉开,只是腾出右手来向首长敬礼,但是首长还是无情地向战士开了火。张海当场死亡,年仅21岁。
昆明雨季,气候多变,我们谈话过程中外面已经下过一场大雨。雨水像眼泪在飞,弄得空气很沉重。人们告诉我,张海是个性情开朗思想单纯的知青,他热爱学习、要求上进,战场上表现也很勇敢。老杜说:张海参军三年一直跟着我,是我连累了他啊!我看见老杜眼睛红了,一颗泪珠在眼眶边上滚动,许久没有掉下来。
然而警卫员张海不明不白被打死竟然成为老杜的又一桩罪名,即"图谋刺杀首长"和"武装拒捕"。老杜被投入监狱,后来又关进死刑犯的土洞达65天,天天遭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多次陪杀场和假枪毙。老杜说,"李、徐、杜反革命暴动事件"中那个首犯"李",就是当着他的面活活被打死的,滚烫的人血一直溅到他脸上,感觉跟开水一样。老杜最后被判刑十年,实际坐牢达七年之久。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境外的革命生涯有一多半是在监狱中度过的。
疯狂的大清洗运动像瘟疫一样笼罩着金三角根据地。游击队天天召开斗争大会,反革命被抓出来,高高地吊在树上。一群群赤裸上身的男女"红卫兵"在树下载歌载舞,疯狂击鼓,急促扭动,就像捕猎归来的部落土著。在这场古老的祭祀仪式里,树上的犯人就是祭品。随着鼓点愈发激烈,"红卫兵"口中喷出冷水,开始用尖刀刺向犯人脚后跟,挑断足筋,然后剥皮。在犯人痛彻肺腑的惨叫声中,一张完整的人皮就源源不断地从肉体上褪下来,就跟脱衣服一样。于是更多的人兴奋地拥向树下,争相捧起人血洗脸沐浴,狂呼乱叫"--胜利!--胜利!"
这是一个发生在人类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噩梦,它不仅仅属于金三角,更属于人类进化史。我为老杜深感庆幸,他毕竟没有变成祭品。顺便提一句,妻子秦美翠因受丈夫株连被撤职,但是她坚信丈夫是清白的,因此站在丈夫一边将爱情进行到底。
傍晚时分,屋外风停雨住,我同老知青在屋子外面合影留念。昆明天空一碧如洗,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我们脸上。我问老杜:你蒙受那么大的不白之冤,后悔参加游击队吗?
老杜说:要是后悔的话,我为什么还要入党呢?
老杜现在是昆明铁路局某单位主任,正处级,中共党员。秦美翠为另一单位处长。
第七章历史黑洞
1.林彪事件
1971年9月13日,写进"党章"的接班人林副统帅仓皇出逃,在蒙古温都尔汗沙漠坠机身亡,史称"林彪事件"或者"九一三"事件。
上级传达文件的时候,许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农场有个女知青当场疯了,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她的精神天空垮下来。还有一个男知青,他不屈不挠地逃到北京,去向党中央揭露有人陷害林副主席的政治阴谋,他理所当然被关进牢里。更多的人不得不面对现实,承受精神偶像被打碎的痛苦。他们的痛苦来自真诚的心灵,那是一种铭心刻骨的伤害,就像少女被骗失身。
1998年,上山下乡30周年纪念,许多知青纷纷拿起笔来撰写回忆文章,一个名字叫做张永江的知青回忆说:林彪事件爆发时,我放声大哭,感到天空一片黑暗。我不是为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副统帅悲痛,而是为自己心灵被玷污而绝望。还有什么比最神圣的信仰被欺骗更痛苦的事情呢?
另一个叫蓝国庆的知青在当时日记里困惑地写道:既然林彪可以卖国投敌,那么我们还能相信谁呢?从前我们打倒的那些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代表:刘少奇、邓小平、陶铸、彭德怀、贺龙等等,他们是真正的敌人吗?
女知青荀晓红说:那一刻起,我竟有种新生的感觉,像脱胎换骨,也像大梦初醒。我对自己说,林彪死了,"文化大革命"该结束了,我们知青也该回家了。我下定决心回家,越早越好……
…………
2000年,我采访许多境外知青,询问林彪事件对他们的影响。他们异口同声表示,林彪事件并没有动摇大多数境外知青的革命信心。
梁晓军说:林彪事件之后我父亲出来工作,曾让我回国。省委大院那些跟我一道长大的同伴,有的当兵(解放军),有的进机关,有的上大学,总之只有我在境外打仗。不过我不后悔,出境打仗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林彪无关。
康国华说:当时我躺在病床上,林彪事件让人深感意外。不过那是国内的事情,我们的敌人正在向根据地进攻,我们必须保卫根据地,取得战争胜利是当务之急。
潘国英烈士的战友常春光是个老红军后代,他对我说:革命是自愿的,没有谁强迫你。那么多知青献出宝贵生命,他们不是为别人而是为理想而战。我坚信我们的理想是伟大崇高的,它绝不会因为出了区区几个逃兵叛徒,还有林彪事件而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