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杭州西溪一帶在宋室南渡初,最先曾擇為皇宮基址,後經風水師另選了鳳凰山南麓。因高宗說過一句“西溪且留下”的話,於是西溪又名“留下”,在東、西木塢之間,殺橋(金兵與南宋官兵曾鏖戰於此)之邊,逐漸形成一個集鎮,即稱留下鎮。附近有龍駒塢,傳為康王(高宗)避難時繫馬處。留下與松木場之間相距十八華里,沿西山築有輦道,乃宋室禮餘杭洞霄宮所經,至今依稀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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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一九七一年於西北流離南返,曾在留下一個代銷店做工。每日工作時間在十小時之上,農忙季節還要下地勞動。在此謀生為時竟達八年之久。這期間我卻在早經湮沒的西溪勝蹟中尋訪舊蹤,研讀一切可能得到的史料。夜間讀書沒有電燈,我即以寺廟中所剩餘的臘燭油,浸以燈捻照明。這期間我還結識了可引為知己的幾個朋友,其中有魏大堅(字偉民)先生 。七一年冬季,我在小友姜允斌(從城市下放的“知青”)處見到魏大堅篆刻的一方圖章,覺得尚古樸,有漢印味道。小姜介紹說,魏大堅是老右派,全家下放在留下鎮附近西木塢村。讀書人臨老務農,收入至微,生活困苦。說魏大堅能書、善畫、工篆刻,於詩詞亦有修養。“里有賢人”,我甚想拜識他,終於在小姜引見下,在西木塢一間簡陋的平房裡,見到了魏大堅先生。首次相見,又是長者,窮困如我,聽說老先生有痰疾,見面禮僅一瓶半夏露止咳藥。魏大堅那時六十多歲,身材瘦小,然精神矍鑠,聲音宏亮,言談風格,令人想起《儒林外史》人物,雖無杜少卿、莊紹光那樣風度,卻與卷末四高人中不為 財而寫字的季遐年、賣火紙筒而喜下棋的王太等人相仿佛。
魏大堅出身不凡,祖輩中有顯宦,封大夫,今杭州湖墅大夫坊,乃其祖輩餘蔭地址,即為魏大堅故里。他的叔父魏易,與林琴南合譯外國文學,在二、三○年代,名噪一時,是中國翻譯外國文學的鼻祖。魏易雖習理工,然精通外文,而林琴南於中國文學修養甚高,然不諳外文,先由魏易將故事情節原文譯意宣講闡明,再由林用古文體演繹成書,雖當時白話文運動波瀾壯闊,而林琴南獨擅文言,以此翻譯《福爾摩斯》、《茶花女》等書,讀來別饒風味!
西木塢魏大堅居舍,竹籬泥牆,室內一無長物,唯在其木框窗臺上,放有一方舊端硯,厚兩寸餘,三十二開書本大小,上有紋眼若干,硯石紅赤如肝,撫之則膩若凝脂。只這一件,就能推知魏大堅的原來家底了。
魏大堅的岳丈即精通佛法、留學日本的弘道法師,與弘一、弘傘法師同輩,均為一代名僧。當時相隨魏先生在鄉間的夫人,也年近六十歲,受牽連闔家遷住村僻,雖粗衣、粗食,每日種蔬、拾柴,還在各政治運動中擔驚受怕,忍辱負重,但她自有一股書卷氣,超逸於常人之上,豬屎牛糞並不能掩蓋其光輝。魏氏夫婦除以躬耕之微薄收入維持生活外,還由魏大堅承接百年老廠王星記扇廠書畫扇面的零活,收入極微(一把扇面,畫山水或花卉,報酬僅幾分錢)。他的書法有黃庭堅風味,繪畫似從芥子園起家,然後雜仿百家。詩宗陸放翁,詞法歐陽修。篆刻雖算不上大家,但所刻亦難能可貴。我曾有戲奉大堅先生古風一首,聊作先生鄉居寫照,抄錄如下:
清溪當門繞,綠竹抱幽窗。
晨興培茶樹,夕攻漆園莊。
顧盼何所樂,言如孟與梁。
自是寰中侶,焉足傲羲皇。
瓦罐煮紅薯,野蔬泛青光。
甕中少佳釀,山果有餘香。
叉手成好句,擁鼻踞繩床。
高朋時一至,吐屬皆文章。
念彼紅樓人,徒教無事忙。
了翁翁未了,數典竟相忘。
魏了翁是南宋著名學人,我想像大堅或許是了翁的後人吧。
一九七九年底“落實右派政策”,大堅先生年老,除給予退休工資外,仍然鄉居。先生有二子,長子自新疆允許返杭,次子原先務農,此時則被安置在留下綢廠做工。我則告別留下代銷店,返杭任教職、編輯。多少年來,魏大堅每進城,總來看看我,八十歲了,仍然步履輕捷,聲音宏亮,仍說著《儒林外史》式的人物語言:“你為何不去看看內子?她要打你!”或說:“她想死你了!”或說:“沒料到能活到八十歲,真是大大的賺了!”等等。
魏夫人卻一直鄉居,幾乎不進城。我常懷念她,曾發過多次心願,要專程去鄉間看望她,但世事轉燭,每日抗塵走俗,竟未能再一睹清韻。 [博讯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