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七○年代末,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告結束。至八○年代間,知識份子驚魂甫定,又逐漸恢復了文化生活,各類學術會議在全國各地相繼得到開展。開會的時間,常常是定在天氣溫和的春秋兩季,有時會議多了,若不事先作適當安排,就會重疊、衝突,則感到應接不暇。這類會議除研討學術外,也是中國窮知識份子借此獲得公假、公款而達到“以文會友”的機會,不亦樂乎! (博讯 boxun.com)
一九八六年春,我在《風景名勝》雜誌社任編輯,五月份有兩個會議需要參加:一為在浙江鎮海召開,以地理學家、《水經注》研究權威陳橋驛教授為主編的《浙江地名志》編纂會議﹔二為在溫州市召開的全國園林會議。兩會時間挨得很緊,交通又不便,我以最經濟的時間與最合理的路線作了安排,得以先後參加了這兩個會議。
在鎮海會議期間,與會者大都是地理學家、測繪學家,除陳橋驛教授外,還有《錢塘江流域志》的作者呂以春,杭州大學地理學副教授侯慧璘等人。與會期間,對《浙江地名志》撰寫作了分工,我擔任了編委,負責撰寫浙江省文物、園林、名勝古跡條目。並安排時間,一起考察了舟山佛地,及準備開發的處女島朱家尖為其各風景點命名。
會後,我在獨自赴溫州之前,考察了定海明一代的抗倭遺址,與南明魯王監國時期的多處遺跡,憑吊了死於殉明國難的萬人冢,與陳皇后殉節的死難井。可惜限於時間,竟未能一吊張蒼水兵敗後棲止遭捕的懸嶴島。緊接著赴溫州,參加了全國園林會議。這次與會的專家學者有百人之多,來自全國各地,如北京陳俊瑜,上海丁文魁,廣州劉管平,南京朱有玠等。朱有玠所設計的濟南趵突泉、李清照紀念館建筑群,使他獲得建設部授予的唯一的園林建筑大師之稱。
在會期間各家題字贈東道主留念時,我作的“雁蕩山花”詩,因朱有玠擅書法,由他書寫,詩中有“靜處巖阿豈逞奇,托根白石抱幽姿”句,甚得朱有玠讚賞!及會議結束,我們即成了忘年交,保持以後通訊若干年之久。此次會議為期計六天,前三天在溫州市,聽取了多次學術交流報告,並集體游歷了開發不久的永嘉楠溪江。我還忙中偷閑,訪問了溫州友人沈沉,探望了重病中的吳鷺山先生(此次竟成永訣)。後三天會議繼續在我老家樂清雁蕩山召開,住靈峰飯店,眾人遊歷了靈巖、靈峰、大小龍湫,及峻險不亞於四川劍門的顯聖門與南閤明章綸公故第、牌坊、墓園。我還與上海《園林》雜誌總編柏梁真,湖南園林學院沙教授等三人,登上龍湫背東側道松洞。這是我母出閣前故居,我父曾偕新娘回門,祖父蓮波先生、三伯父一鳴均曾登臨之處。可惜經過“文革”的洗禮,凡屋宇樓閣等已滌蕩殆盡,如今只是洞內泉水依然清冽,站在洞口仍能遠眺瑞鹿峰及三十九盤芙蓉嶺耳!
會議圓滿結束,皆大歡喜。這類會議有一個特色,要經過數日的盤桓、接觸,到會議結束時,來自各地的新友方才開始熟悉,分離時均感依依,而且一次會議總能結識一、二個終生好友。
就在那頓最後的告別晚餐上,不知是誰在飯桌上對我說,蘇州園林局李衍德也是右派過來的,過去也吃盡了苦頭。我立即離席找他,李衍德與我同樣的激動,我倆緊緊握手,竟一言不能發,當時喝下的酒都成了淚,模糊了眼睛。
大家建議為我們攝影留念。華燈已上,然暮色蒼茫,我倆就在飯廳外靈鷲峰下,並肩留了影。李衍德身材高挑,人物軒昂,熱情洋溢!從此分別以後,若干年來,通訊不絕,他幾乎在每封信中都邀請我到蘇州,說他將安排一切,不作泛泛之遊歷。每封信上都有他夫人對我的問候。他說,他把我倆的友誼講述給夫人聽,夫人也極希望能見到我。他說他的夫人賢淑、體貼,最可貴的是不但在患難時沒有離開他,而給予他支持、鼓勵,陪伴他走過那段辛酸屈辱的日子。他贊譽說,他有一位最好的夫人。此外,說夫人還能燒一手蘇式佳餚……。
蘇州離杭州太近了,以前曾到過多次,竟一直未能踐約,也沒機會嚐到李夫人的膾炙。
約在一九九三年秋一個周末,大雨傾盆,我獨在杭州見仁里家中,敲門進來了一個陌生青年,衣衫襤褸,渾身濕透,只帶一個小包,他向我鞠躬,遞上老友李衍德一封介紹信。他是從蘇州坐了十二個小時的夜航船來杭州的。我讓他洗澡,換上陳朗的舊衣,吃飯。綜合李衍德的信與他的口述,得知他是四川人,畢業於四川某地區師範學院,學歷史的,曾任中學教師二年,在六.四學運中參與其事,後期遭到開除公職處分,并且妻子與他離了婚。他一無牽挂,響往蘇杭的文化,於是像李白一樣,仗劍去國,聽著兩岸啼不住的猿聲,順流而東!他先到了蘇州,覺得並非如想像中的天堂,他只能在農民的菜地裡勞動,參與最繁重吃力的搪瓷廠勞作,糊口。當在鐵路上打工時受傷,遂失業,幾乎路斃。此時偶然遇到了李衍德,李衍德為他解囊相助,介紹工作,而且在得知他很想轉到杭州謀生時,為他買了船票,給我寫了請求幫助新友的介紹信。
四川青年姓賴,身材矮壯,五官粗獷而端正,毫無書卷氣。小賴說,他身邊只有兩角錢,若到杭州找不到我,他想在岳墳自殺!他之所以嚮往杭州是因為它有岳飛、秋瑾、沙孟海等偉人(從古人到今人)。他說他休整一段時期後,準備報考研究生。但是他卻不考慮,當夜住哪裡?將在哪裡吃飯?他還在小包中掏出數張揉皺了的寫著新潮的、無章法的字畫,說在四川某地,他的書法曾得過獎!
我無法留宿他,但是有李衍德的介紹信,我也不能不管他 ,我得考慮安置他一個妥善的地方,有睡、有吃,無戶籍之憂。我終於想到了一個去處:杭州玉皇山後山,南星橋近處的棲雲山,那裡有一個棲雲古寺,近人徐映璞所著《杭州地理志》中有篇《棲雲山志》,記述其歷史甚詳。此處為元代曲家貫雲石酸齋所居地,其地與南宋故宮御花園一牆之隔,寺邊殘餘宋代宮牆遺址。因其地偏僻,寺名不顯,我和我哥昌米嫌憎靈隱寺、淨慈寺已成鬧市,而無棲雲山之幽靜,寺內泉水甘冽堪可沖茶,能避俗塵,能取一日之清靜。且主持廣忍法師,松江老衲,慈眉善目,有古風,通佛學,待我兄妹如佛印之待東坡居士,每到寺中,必待以素齋、果漿,且於大殿圓桌鋪以紙筆,任我哥淋漓揮灑。那年陳朗從北京來,曾到寺,也為他題詩、寫字(有“為問酸齋今曷在,人間戲劇正紛紜”句),並在那裡享素齋。我戲謔說,和尚持缽,口吃四方,我們吃和尚的,可謂吃八方了。
眼前這個四川小賴,我只能效仿《水滸》趙員外剃度魯達將其送往五臺山那樣,送到棲雲山廣忍法師處了。不料小賴得知可進寺院,暫度難關,說很願意,說進寺院就是他多年的心願。
杭州圖書館古籍部主任褚樹青,青年有為,也是廣忍法師的文字交並忘年交。我打電話請他與我一道將此人護送上山。我為小賴打點了些四季衣褲,不同於趙員外的是沒有重禮,而贈與小賴《杜詩釋讀》二冊,紙筆若干。大雨仍然如注,我們三人幾度轉車,然後跋涉在野草沒徑、林木幽深的山徑上……。廣忍法師礙於我倆情面,慈悲為懷,收留了小賴,讓他在西廂房下榻。棲雲寺尚未按裝電燈,是以蠟燭照明的。小賴終於能在當夜有了吃住的地方。
小賴在寺中,種菜,接待香客,還算勤勉。我和樹青也常常探視他,他對我倆口稱“恩人”。他沒有吃狗肉、打小和尚,我們放了心。廣忍法師甚善待他,凡他工作必給報酬,而膳宿是供給的。半年以後,他終於得到一位香客的幫助,進了浙江大學圖書館工作,假日仍回棲雲寺。他將棲雲山看成娘家了。
于李衍德,我在諸事安排就緒後,給他打了電話。他不勝感激,不勝抱歉,不勝抱愧,說他也並不瞭解小賴其人,只是出於同情,說給我這個老友添麻煩了,再次抱歉!
我若回中國度假,一定要到蘇州看看李衍德,嚐嚐賢夫人的佳餚。四川小賴歷經磨難,應該成熟些了,未知他念上研究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