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作为“反右”50周年的2007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年里,尚存人间的受害者和他们的亲友,以及研究那段历史的学者,为后代重述了由毛泽东发动、邓小平操作的毁灭精英的罪行。遗憾的是,有那么一个极为重要的“地块”,却触及不多。这就是军中“反右”的残暴状况。由于解放军是中共明白宣示的“在党的绝对领导下的武装力量”,密闭如铁罐,恐怖如阴曹,外界难于知情,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到了中共第四代执政、第五代萌动、不少人感到“松动”的今天,军中“反右”情况依然几近阙如,就不能不说是对“胡温新政”的极大讽刺了。
好在去年兴起的“反右”抗暴声浪,只如投石水面,纹路正在扩大,关注正在加深。笔者作为老兵,愿披露所知的星星点点。我想这样作的人多了,不怕中共怙恶不悛的花岗岩脑袋不被打碎。
我要说的这个军中“右派分子”,名字是蔡铁根,曾用名蔡委心、蔡泽生。1911年12月生于河北省蔚县塔头村,曾就学厦门大学。1936年12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一一五师政治部宣传部干事,冀热察挺进军第九团政治处副主任,解放军华北军区军政大学第一总队副总队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军训部条令处处长,条令局副局长,中国人民解放军训练总监部军事科学和条令教范处处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军事学术史教授会副主任,战史教授会主任。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衔.。1959年10月被划为右派分子。1970年3月11日被处死。在“反右”、“文革”双运动中,被整得如此之惨的军人,他是军阶最高的一个。有的人是“被迫害致死”,而他是象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一样,拉出去枪毙的。
我之所以谈蔡铁根,是因为我同他有两面之缘。
第一次是近距离的交谈。1949年3月我入华北军大学习。我所在的中队归大队管,大队归第一总队管。这个总队的学员,都是从刚解放的北平招收的青年学生,所以又称“青年总队”,蔡铁根是总队首长。资料上说他是副职,我们当时只知道有个蔡铁根总队长。
有一次,蔡铁根来我所在的中队讲话。休息时,他站在中队门廊和我们这些小青年闲谈。他穿的灰色粗布军装,还不及我们的绿军装平展。他口才很好,又平易近人,我们这些初生牛犊没有把他当大官看。不知怎样的话题,引来他的一句话:“中国要是有一百个毛泽东思想,革命就要早成功好多年。”当时,他38岁,我17岁,我不觉得他是总队长,只觉得他是长辈和老师。他说这句话时,神情专注,目光炯炯,这句话便钉在了我的心上。
不久再见到他,是在一次有历史意义的场合——全总队集合在大操场上,听解放军总司令员朱德动员解放台湾的讲话。蔡铁根是主持人,他在大会的开始和结束,都讲了话。他接着朱德话岔,教育我们要坚定地跟共产党走。在谈到国民党的白色恐怖时,他走到台前边沿说:“我们在国统区(国民党统治区)的时候,给你戴上一顶红帽子,那还得了!”我断定,他一定自身经历过白色恐怖,才有那样的神态。但他没料到后半生历史对他的捉弄:他逃脱了国民党的白色恐怖,却不能逃脱10年后的“反右”恐怖,再过11年,又喋血共产党的红色恐怖中。
我当时感到他在朱德面前侃侃而谈,太放肆了。后来才知道,他和朱德是老熟人。他还给解放军副总司令员彭德怀当过秘书,也是刘伯承的爱将。他经过如此大世面,谈话何须谨小慎微?但这又注定,随着日后朱、彭、刘不同程度地被毛整肃,他能有好果子吃?
次年(1950年),他陪同朱德、刘伯承在北京郊区大巡游,目的是找合适的地方,办一所最高军事学府。事情没有办成,但他同两位元勋的关系,拉得更近了。这所学府的最后选址在南京,刘伯承任院长兼政委。出于知音之遇,刘伯承点名要去了蔡铁根。岂料人算不如天算,他把蔡铁根的政治生命连同肉体生命,最终一同送进地狱。
且看蔡铁根的两个地狱瞬间。
第一个瞬间:1958年,毛泽东整肃彭德怀时,发动反教条主义运动。刘伯承作为军事学院首长,含泪登台检讨。刘帅挨批,作为南京军事学院训练部部长蔡铁根能跑掉?他当然可以好好检讨一番,滑过关去。许多“老运动员”正是这样成为“不倒翁”的。但蔡铁根甘当异类。当批判他参与编写的“共同条令”是教条主义产物时,他说:“‘共同条令’是经过彭总修改、军委例会通过和毛主席批准的……”,话未说完,一伙人拥上来,连轰带扭,高呼“大右派!”当场扒下他的帽徽、领章,带出会场,关押起来。1959年4月,他被明令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军籍,下放江苏常州。至此,他的政治生命告吹。
第二个瞬间:1970年3月11日凌晨,江苏省常州市西门外一处公墓空地上,响起沉闷的枪声,蔡铁根高大的身躯应声倒地。他没有死在国民党和日本侵略军枪口下,而是死在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中共政权的枪口下。
一个当了右派的人,走到哪里,都被人目为异类。加之他豪爽性格不变,说话直率,交友轻信,又种祸根。刚到常州,适逢国民党叫喊反攻大陆,他说:怕什么,大不了上山打游击去。这句话到“文革”时期,被诬陷为搞反革命。他还给一个叫巢尔谷的人写过19封信。此人“文革”中卖友求荣,把信交出来。接着红卫兵抄了他的家,掠走他的40多本日记。信和日记的内容里,自然有涉及党内状况的记载,现实政策的评论,先知先觉的见解,这自然成了反革命罪证。他的交友是搞“反革命组织活动”;他那次谈打游击对付国民党,被说成是“要成立反革命游击队,推翻(共产党)政权”;巢尔谷曾同蔡铁根游览常州名胜“善卷洞”,胡说成是为打游击先去看地形。就这样,蔡铁根被捕入狱。
蔡铁根无处申冤,便决定越狱上访。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越狱行动了。
第一次,他青年时代参加东北军,在部队开拔“剿共”时,他串联30多个弟兄准备携枪投共,不料事机泄露,被捕入狱。他趁风雪夜只身脱逃,几经周折,找到红军。他完成了自己的宿命——既找到了美好理想的家园,也找到了后来挨整、挨枪子儿的墓园。
第二次是在“七七事变”后,他赤手空拳,成功地策反了一支土匪武装,又因部队叛变身陷日寇之手。他在狱中饱受酷刑,却以凛然气节折服难友,组织暴动,逃出魔窟后归队。
这两次越狱的传奇经历,可使罗宾汉失色;但他第三次的越狱设想,暴露了他的天真。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没有想到中共的狡诈和残暴,皆非土匪、军阀、日寇可比,就如同日后“六四”屠杀中的达姆弹非日军的铜弹头可比一样。
他越狱未果,捕回后,手铐之外,还砸上了脚镣!我不知道当时常州市口喊“毛主席万岁!”的领导班子里,有没有一个人,象蔡铁根那样在血与火中,为毛泽东打过天下的!
就这样,朱德、彭德怀、刘伯承三个元帅的爱将,大学生兼老红军的奇特结合体,越狱、越狱、再越狱的传奇英雄,丧命于他为之效命的政权手中,死的方式是着着实实的枪毙,倒地的他无法感受冤屈,感到冤屈的倒是中共——他们无处收取五角人民币的子弹费入国库!
至于后来的平反昭雪、开追悼会、骨灰入八宝山,作戏给活人看而已。
蔡铁根名字中的“铁”字,两次应验于他。一生的开始,他跟共产党跟得铁,钢铁般坚定;一生的终结,共产党杀他,杀得生铁般冷酷无情。其实,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写照,凡是说真话,真心助中共向上的,即使没当上右派,也是白白献出青春,豢养出一批为非作歹的权贵阶层。现在我们也需要一个“铁”字,一切有识之士和广大民众钢铁般团结起来,向一党专政制度,做钢铁般的斗争。
蔡铁根的日记,听说现为他的孩子保存。我想那里面定有珍贵史料和真知灼见。假如在今天恐惧未除的环境中,不便公开的话,相信终会有一天与世人见面。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