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在启蒙哲人中，没有谁像卢梭 (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 一样，其思想和一生境遇关系如此紧密，没有谁像卢梭一样，引起后世如此激烈的争论，也没有谁像卢梭一样拥有如此众多的信徒和敌人。他的哲学社会学思想中充满了梦想，梦想一个人人平等而自由的社会。

问：卢梭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法国启蒙哲学家的一员。你今天的题目却是日内瓦公民卢梭，这是为什么呢？

答：正像我们在提要中所说的，在启蒙哲人中，没有谁像卢梭一样，其思想和一生境遇关系如此紧密。所以要了解卢梭的思想，一定要熟悉他的生平经历，因为卢梭不是一位书斋型的思想家。我们知道，康德曾经说过，卢梭是对他启发最大的哲人之一。他的书房内只挂着卢梭的像。但是，你读康德，不需要了解他的人生经历，只要读他的著作就能理解他。卢梭却是一个刺激－反应型的思想家。他的思考不是依赖繁琐的逻辑推论，而是来自对自身，对周围所发生的事件的反应。所以我们要了解他的一生经历，才能理解他的思想。卢梭本人的著作也给我们提供了这种方便。他的名著《忏悔录》把他一生中有意义的事件详详细细纪录下来，夹叙夹议地把他的思考讲述出来，给我们提供了一幅完整的画面。他甚至会告诉我们，他碰到了谁，激发出了他的何种灵感，被他写入哪本书中。那么卢梭为何称自己为日内瓦公民呢？我想给听友们回答这个问题。

卢梭的祖上确实是法国人，他们一宗是信奉加尔文教的新教徒。在亨利二世迫害新教徒的时候，有许多加尔文教徒上了火刑架。卢梭的祖上迪迪埃·卢梭是个书店老板的儿子，为了躲避迫害，他跟随许多新教徒一起逃到了日内瓦。当时日内瓦是一个共和国，但是真正能有日内瓦公民身份的人也不过千把人。他们必须生在日内瓦，并拥有一定财产。只有这些人才拥有选举权。后来日内瓦共和国的民主范围稍稍扩大了一点，你可以通过缴纳一笔捐税而获取公民权。这位迪迪埃·卢梭，他大约是让－雅克·卢梭的四世祖，他交了二十艾居，获得了公民权。他很有经商才能，开了一间旅馆，叫作“带王冠人的剑”，生意经营得很不错，成了殷实的日内瓦公民。卢梭是1712年出生在日内瓦，所以他确实是日内瓦公民。这个出身对他的平民意识和民主思想有关键性的影响。在卢梭身上有个特质，我把他称作“平民的骄傲”，因为卢梭一辈子常有傲骨，时常摆出一副蔑视王侯的样子。这个骄傲不凭显赫的出身门第，不凭巨额财产，而只凭个人的才华。在他的《忏悔录》中，他开头就点明：“我1712年出生于日内瓦，父亲是伊萨克·卢梭男公民，母亲是苏珊娜·贝尔纳女公民“。

问：这点在当时确实与众不同，我们知道连伏尔泰谈起他父亲，也爱炫耀他父亲曾经为皇家服务过，颇有点沾沾自喜。

答：在这一点上，伏尔泰很狡猾，显得有点俗气。尽管他骨子里根本看不起那些愚蠢的贵族，但却和他们虚与委蛇。卢梭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爱谁谁的样子。但是卢梭一生有个抹不去的阴影，他母亲生下他六天之后因患产褥热而去世了，所以卢梭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天生不幸的人。他说：“我的诞生是我许多不幸事件中的第一件不幸的事情”。这一点听友们应该记住，因为他晚年有点被迫害妄想狂的症状，这跟他的出生创伤有关。卢梭的父亲是个没有什么功名心的人，一辈子爱幻想，爱闹风流韵事，但他酷爱读书。卢梭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一起读书，经常读到深夜，有一次他父亲对卢梭说：“行了，咱们去睡吧，读起书来，我比你更像个孩子”。据卢梭说，他六七岁的时候，把妈妈去世后留下来的那些言情侠客小说都读完了，他就开始读一些大书，包括《威尼斯史》《关于宇宙多元性的谈话》《世界史讲义》。给他印象最深，并影响了他一生的书，是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英雄传》。据他说，他是六岁发现这部书，八岁时把这部书全部背了下来。听友们要知道，这部书翻成中文，三大卷，2000多页。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把这么一本书背下来，真是不得了。他心目中全是希腊罗马英雄。他最佩服那些为自由而奉献生命的英雄，心仪他们的崇高品行。他也佩服那些严格律己的人物，有一次他讲起穆西乌斯·斯卡弗拉，说他在惩罚自己的失败时，把手伸到火中去烧，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手伸进了炭盆儿，幸亏他爸一把抓住了他，才没有烧到他的手。

问：看起来卢梭的性格很激烈，做事儿很决绝呀。

答：当然。但是看他一生经历，他还有另外的一面。《卢梭传》的作者特鲁松总结说：“古代的英雄主义，浪漫的理想主义和共和派的爱国主义与自尊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他，使他形成了双重性格。他的心既骄傲又温柔，他羞羞答答像个妇女，但性格刚强不可屈服”。这个总结很到位，卢梭的《忏悔录》开创了一种写作体裁，就是把自己的一生，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不管好坏，任世人评说。这其实说明，他相信自己人格的力量，在世人面前大无畏地留下了一个真实的自我。当然，三世纪的时候，圣奥古斯丁曾使用过忏悔录这个名字，但是他的忏悔是在向上帝倾诉他在信仰途中的苦恼。从卢梭起，才有这种剖析自己、呈现自己的忏悔录。后来托尔斯泰写忏悔录就是学的卢梭。卢梭在《忏悔录》中对自己一生的描述，是很坦率的。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有美化之嫌。不过我看他把自己干得很恶劣的事情都公诸于众，已经是很有勇气了。而且他记述一生的成长，事无巨细，有些事情很有心理学的价值，比如他记下他童年时被朗伯西埃小姐鞭打责罚，他自己记下“虽然疼，虽然不好意思，但其中却夹杂着一种快乐的肉感”。这个例子常被儿童心理学家当作受虐性启蒙的例子。卢梭大胆地向世人挑战：“请问，谁敢说他比写这部书的人更好？”这表明他的勇气和自信，下次我们再接着谈。

——转自法广（2017-09-26）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218期，2017年9月15日—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