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淇转自:博讯网
童小良被杀害现场
【财新网】(记者 萧辉 实习记者 孙良滋)还有24天,长沙岳麓区坪塘镇红桥村的童小良就要过50岁生日了,按照农村习俗,这是个大庆的日子,子女们准备给辛苦操劳一生的母亲办个寿宴。但丧礼取代了寿宴,今年3月20日,女儿刘瑛发现母亲童小良在临时居住的板房里被杀害。
童小良的家人向财新记者回忆了当时的情景。童小良被发现时,侧躺在床上,右脚露在外面,头上盖着棉被,棉被被鲜血染红。前夫刘建平拉开被子,看到恐怖的一幕:童小良的头部被利器戳中,头上有很多洞眼,鲜血染满全身,脖子、颈部、胸部、双手都是淤伤。
5月16日,村上贴了悬赏通告,称岳麓区坪塘镇督抚路发生一起杀人案,经查死者童某,女,50岁,系坪塘镇红桥村人,被杀死在督抚路旁的平板房内。署名是3.20专案组。但直到现在命案还没有侦破,死者家属也没有拿到尸检报告。
童小良上访前的照片
刘瑛告诉财新记者,她家的房子于2013年8月被强拆,童小良为此不断到县里、市里、省里甚至北京信访,并被村民推举为维权带头人;童小良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和村民商量信访的事。
死前因上访成维稳对象 曾遭威胁
童小良一个人居住在塑料板搭建的板房内,当地人叫这种板房“集装箱”,板房只开了一扇窗户,房内没有水,没有电,到晚上黑乎乎的一片。离板房20米外,是她家被强拆的老房子,已经成为荒地。
被强拆的老房子改变了童小良的命运。刘瑛告诉财新记者,童小良是个勤快、脑瓜子灵活的人,2010年在村里开了一家缝纫厂,雇了十来个临时工,家里条件比一般村民好。
2011年,红桥村村委通知村民,村里的土地将要征收为建设用地。童小良和其他村民认为村里的征地和赔偿政策不合规范,开始信访。童小良自学法律知识,坚持走法律程序,多次启动行政官司。由于她懂得多,会说话,村里其他几户拆迁户委托她维权。
刘瑛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在3月17日上午,当时她问童小良:“还要去信访吗?”“去,肯定是要去的。”童小良回答。
童小良展示拦访者殴打伤痕
刘瑛告诉财新记者,就在几天前的3月13日,童小良到北京信访,3月14日她在北京机场被长沙坪塘街道维稳人员截访并暴力殴打,3月15日被遣返回到红桥村。童小良这次从北京回来后,刘瑛觉得母亲很紧张,“她说一直有人跟踪她”。
3月16日,刘瑛看到一辆车牌为湘AZB491的巡逻车,一直跟踪童小良。当天下午5点钟左右,从巡逻车上走下来一名穿制度的男子告诉刘瑛:“你要你妈别搞了,这样会把事情搞大的。”
委托童小良维权的村民黄女士告诉财新记者,3月18日,她和其他维权者也见过这辆巡逻车跟着童小良。
黄女士告诉财新记者,童小良去北京信访被遣返回来后,向她说起在北京的遭遇。“她告诉我,她刚到北京就被四五个人拦住暴打,其中一个人跟她说:‘姐姐你不要信访了,我饭碗就掉了,我就要搞死了你。’” 黄女士看到童小良身上有伤,并帮她拍了受伤的照片。
黄女士最后一次见童小良是在3月18日。当天上午童小良和其他几户村民一起去了长沙黄花机场。童小良想找机场安保问问,为何她3月14日一出北京机场就被人控制。机场方面的人没有回应她。从黄花机场回村后,大约是2点左右,大家就散了。
黄女士说,她和童小良在3月18日下午分开之前还约好,3月19日一起去邻村问征地的事情,3月20号去见律师。但3月19日,黄女士没有接到童小良的电话:“我以为她不想去了,当天我也没有联系她”。
意外死亡 家属没有拿到尸检报告
前夫刘建平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童小良是3月18日下午4点多,“她在被强拆的家附近,挑着扁担,去摘菜。”被强拆的老房子,现在成了荒地,童小良在荒地上开垦出一块地种菜。
刘建平记得3月19日夜里11点多,下了很大的雨,还有打雷声,雨一直下到20日晚上,断断续续有一整天。
3月20日傍晚6点左右,刘建平路过童小良住的平板房,发现门开了。他记得不久前童小良说板房的门坏了,关不严实,他就拉着儿子刘宇星一起去修门。
没有电,屋子管线昏暗,刘宇星瞟了一眼屋内说:“妈妈好像在床上。”刘建平当时有点不高兴,他心想:父子俩在修门,也不搭把手,还躺在床上。他走到床边,看见童小良用棉被盖着脑袋,侧躺着,右脚露在外面,没有动静。拉开头上的被子,刘建平碰到了童小良的胳膊,感觉胳膊僵硬,再一摸发现人没有气了。
当天夜里10点多刘建平报了警。直到警察来了,刘建平才看清楚,床上的棉被,枕头、床单全是血,童小良的头发缠在头上,头颅上有很多个深浅不一的伤口
3月21日,童小良的遗体在当地的明阳山殡仪馆解剖尸检。在尸检现场,刘瑛看到母亲的头上有很多洞,脖子、颈部、胸部、双手多处淤青。
3个多月过去了,刘瑛没有看到尸检报告。刘瑛询问过,但警方告诉她:“这个东西暂时不能给你看,会泄露信息影响办案”。而每次家属询问派出所案件进度,得到的回复都是还在调查。
刘瑛最近一次和警方接触是在今年6月初。岳麓区刑侦大队的唐警官找到刘瑛询问情况,又抄了一遍此前已经抄过的和母亲联系的通讯录。
警方发布的悬赏通告
5月16日,村上贴了悬赏通告称,岳麓区坪塘镇督抚路发生一起杀人案,经查死者童某,女,50岁,系坪塘镇红桥村人,被杀死在督抚路旁的平板房内。署名是3.20专案组。通告下方留有梁警官和王警官的联系方式。财新记者致电,询问尸检报告和案情的进展,两位警官均表示,不能向记者透漏案情的任何信息。
7月13日,财新记者致电长沙市公安局岳麓分局刑侦大队唐警官,但其拒绝透漏任何案情相关信息。
为了尸体不被火花,刘瑛申请了证据保全,至今也没有开具死亡证明。
扯不清楚的拆迁征地项目
童小良的老房子修建于1981年,2008年加固扩充。在红桥村的老屋里住了30年,她没有想到会遭遇强拆。
拆迁起因于起因于2011年10月15日,村上召开了一次通知征收土地的会议。征地的项目名称是“长沙先导区土地储备(交易)中心2011年统征建设用地地块”。该项目是2011年7月20日,长沙市国土资源局向岳麓区坪塘镇红桥村征收的用地。
刘瑛向财新记者提供的材料中,确有一份2011政国土字第1068号的文件。该文件显示,长沙市国土资源局向长沙市岳麓区坪塘镇红桥村征收土地,建设项目名称为:长沙市先导区大王山生态环境整治工程。
红桥村党支部书记曾得术,向财新记者证实了曾因该项目向村民征地,其所征用地是接到上级坪塘村街道的指示。
但直到现在,红桥村并没有启动生态环境整治的建设项目。生态环境整治的建设工程没有影子,红桥村民的房子却被征用强拆,被强拆的房屋变成空地、荒地。村民的户口从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
坪塘村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向财新记者表示,事情久远,而先导区已经划分到了湘江新区;但可以确定红桥村并没有启动生态环境整治的建设项目。
刘瑛提供给财新记者的一份资料显示,湖南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发给童小良的政府信息不存在公告书,上面写着“童小良同志,我委于2014年1月21日收到你申请获得长沙市先导区大王山生态环境整治工程、坪塘土地储备交易中心2011年统征地块一项目的规划证明、审批手续和法律依据材料。经查,我委没有受理以上两个项目。”
湖南省发改委和长沙市国土局工作人员在获悉记者要核实是否有这一项目的审批和规划材料时,均表示需要开具当地介绍信才能到档案室查询。
岳麓区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工作人员告诉财新记者,就该问题询问了原工程科的科长,该科长表示并不知道长沙市先导区大王山生态环境整治工程。
被拆迁改写的人生
“如果不是因为拆迁,母亲或许不会遭此横祸”。刘瑛有些后悔没有阻止童小良信访维权。
一位村民告诉财新记者,在村里这么多年,童小良从没有和村民红过脸、拌过嘴,平日里也很和善,没听过与谁有过节。
在刘瑛眼里,母亲是一个要强、乐观、爱说爱笑的人。早在1982年,村里的人很少外出,童小良就外出去长沙市做缝纫工。靠打工积攒下来的钱,2010年童小良在村里开了一家缝纫工厂,“自己接活,自己做活,生意好的时候能雇上十多个人。”刘瑛说“那是家里最幸福的两年,母亲在家能时常照顾、关心家人。”
但自从童小良开始为征地拆迁信访,刘瑛觉得母亲像变了个人,不再乐观、爱笑,有时候唉声叹气,有时候又很激动,谈论的话题也整天围绕着拆迁补偿、维权。“不断的维权,得罪了很多人。”
2012年底,因为维权分散了童小良很多精力,缝纫厂就关门了。童小良把所有精力集中在维权上访,常常到外面跑,回家也是埋头看材料,不但顾不上家人,自己也常常顾不上吃饭。
脑瓜灵活的童小良自学有关拆迁征地方面的法规政策信息,家里堆积了厚厚几叠信访资料。几年间,她一边上访一边走法律程序。村里其他几户拆迁户觉得童小良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就推举她为带头人一起信访。
童小良的老房子于2012年4月12日和2013年8月13日先后遭遇了两次强拆。刘瑛记得2012年4月的第一次强拆,母亲童小良不在家,接到消息赶过去后,看到房屋被拆迁很气愤,和拆迁的人发生了肢体冲突,受了伤,当场晕厥过去,被送到望城县第二人民医院抢救。这次拆迁拆掉了童小良家里的自建平房。2013年8月13日则将童小良家的三层小楼全部拆倒了。
童小良认为拆迁并不符合规定,开始漫漫维权路。根据刘瑛提供的资料显示,2012年,童小良因为拆除房屋问题向长沙市岳麓区政府提起行政复议,被驳回。2014年,童小良就强拆问题再次向长沙市岳麓区政府提起行政复议,并再次被驳回。2015年,童小良和同村的几户拆迁户认为征地程序违法、征地补偿违规把村委会上诉到长沙中院,2015年12月7日长沙中院回复不予立案。
用法律手段维权之外,则是无奈的信访。从村里到区里、到市里、到省里、再到北京,刘瑛告诉记者,这几年母亲的鞋子走破了好几双,均无功而返,反而成为重点维稳对象,遇到重大节日,经常被跟踪监控。
童小良跟刘瑛提过,现在政府对于拆迁征地有很明确的规定,她相信她能等到一个满意的答复,等强拆赔偿问题解决,她还想停产的缝纫厂开起来。
但最终,她再也没有等来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