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文转自中国人权网
与董广平先生初识,他最早留给我的印象是这些关键词:红二代、官二代、军人、警察、强烈呼吁为“六四”彻底平反、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刑满释放人员、河南郑州重点维稳对象……
我们交深继而成为精神兄弟,缘于2013年秋与广平兄、刘真大姐一起去三门峡参加“甘棠文化研讨会”。他俩都是郑州资深“重点维稳”对象,我十年前在香港期刊发表文章后,信件就屡遭查扣,也该是黑名单里褪色的名字,我们行前的电话沟通、所乘车次,皆是维稳部门眼里的敌情。
一在火车上坐稳,刘大姐就笑谈:负责“维稳”她的人昨夜电话“问候”此行的目的,她坦然相告后,反问“维家”是否愿意同行。刘真大姐因多年自编在思想界颇有影响力的电子期刊《周末分享》,与国安“私交”甚深,广平和我都吃过政治犯的牢饭,谁都没把这茬儿太当回事。
应邀参会的还有广州和重庆的朋友,三方相约先去西安,拜会过那里的同道后再共赴三门峡。然而,“看不见的手”却另有安排,让我们的鞋子没能沾上丁点儿目的地的尘土。来西安接我们的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周公庙、太白山……虽然主办方多费不少心思,多花很多钱,但给出的改变行程理由颇显牵强,事先毫无沟通就突然“被旅游”,也着实令人费解。而旅游一结束就“散会”,让“研讨会”彻底变成“路会”。
返家多日后才知底细:由于“郑州三个危险人物”参会,当地国安接上级指令,对这个聚会严加监控,主办方承受不起暗中施压,导致所有朋友“永远在路上”。
中山大学教授、《山坳上的中国》一书作者何博传先生,当时自然不知曲中,性情直率的他对主办方直言不满:我参加过无数国内外学术会议,从没一次这样的经历,从来到走,竟不知会场在哪里?
此行虽有憾失,我却另有至珍收获。以前虽听过一些董广平的故事,也有几次小聚小饮,却从未单独深谈过;这次一连数日同行同饮,夜夜同宿一室,尤其在午夜长谈中,借着酒兴碰杯、碰心、碰魂之后,对他的钦敬油然而生。
追溯董广平的来路,再看他当下所处危境,我深为感佩:这个民主战士,这个思想壮士,这个双重“越狱”者,虽再次从大监狱落入小监狱,然而无论给他戴上多重的镣铐,他都是个成功的思想越狱者,都是翱翔长空的自由之鹰。
禁锢思想自由的国土,无疑是一座思想监狱。每一尺国境线,都是思想狱墙的组成部分;每个戴着紧箍咒的国民,无一不是思想囚徒。在我眼里,董广平曾是思想囚徒中的囚徒——因为他比许多同龄囚徒的囚徒意识觉醒得晚些。这与他的出身和经历不无干系。其父位至河南省军区政委,不难想象,这个红二代兼官二代的红色家教,应始于哺乳期。他成年后当过军人做过警察,多少懂点国情世态的人都知道,在这两种职业中,丰收的是奴化人格,稀缺的是善思的头脑。自幼的家庭濡染和长久的职业驯化,弱化了他的观察力、感知力、思考力和判断力,1958年出生的董广平,直到40岁——“六四”镇压十周年,才开始关注“六四”事件,追索其真相。正是“六四”真相对他强烈的灵魂震撼,不仅激发出他的耻感、罪感,也唤起他昏昏长睡的思考力、潜在于心的正义感、冬眠于魂的大义豪气、蛰伏在骨子里的铁血男儿本色。
他警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强烈呼吁为“六四”彻底平反;这只自由之鹰第一次展翅振翼,就是飞越思想的狱墙。这个思想越狱者身着警服,带着一皮箱自写自印的“六四”真相资料、“六四”平反呼吁书,一路散发到南京、广州等地。在抵近武汉的火车上,董广平的行踪被乘警窥破,乘警向他开出价码:答应给他五千块钱,就当什么也没发现;若不愿“私了”,后果很严重。
他当然能掂量出拒绝的后果,但还是断然拒绝了。“公了”脚跟脚就追杀过来了,董广平的警号被乘警记下,接下来步步往炼狱下沉,从“犯罪嫌疑人”到“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2001年定罪判刑,从大监狱陷落小监狱。
董广平第二次“越狱”,与第一次思想越狱不同,这次,是用双脚,偷越了国境线这道狱墙。偷越国境狱墙,起因还是他总难释怀的“六四”事件。
2014年2月2日,郑州民主人士30余人相约到赵紫阳的故乡河南滑县,举行“六四公祭”和“纪念赵紫阳、胡耀邦”活动。“六四”民运时期中山大学学运先锋于世文先生、陈卫女士起草了公祭词。公祭现场虽没遭暴力“维稳”,但参加者没到秋后就被算账了。
2014年5月末,参加公祭活动的中坚人物于世文、陈卫、邵晟东、董广平等10人被非法抓捕——中外民运圈统称“郑州十君子”事件。因先后罗织、构陷的涉嫌“扰乱公共秩序罪”、“寻衅滋事罪”都难以定罪,“十君子”相继“取保候审”。董广平坐牢八个月后,也被取保候审了。
“重点维稳”对象被刑拘,无非是从大监狱转到小监狱。“取保候审”监视居住,不过是从小监狱放回大监狱。董广平对“转监换狱”可以从容以对,但他年幼敏感的女儿,尚承受不起各种株连,身心皆受重创的女儿只得休学……
自由之鹰不会因家庭蒙受次生灾祸沦为笼中哑鸟,但做父亲的也实在不忍再连累孩子,无奈中被迫选择“偷越国境”,另谋活路。
他偷越国境后在泰国被抓,在中、泰警方密谋引渡中,他的妻子带着女儿到泰国寻找广平的下落,不料厄运接踵而来,母女遭遇强抢,现金、银卡、护照、身份证悉数被洗劫干净。所幸天悯弱危,董广平妻女的遭遇被联合国难民署知悉,经多方营救,最终去了加拿大多伦多。
董广平被引渡回国,一直关押在重庆市第二看守所。他即将面临“颠覆国家政权罪”、“偷越国境罪”两项指控,庭审和判决的磨刀声已“霍霍”响起……
董广平上次“取保候审”的第三天,我就邀请几个朋友在寒舍给他接风洗尘。下次的接风酒,不知何日碰杯。我祈盼这个时日尽早到来,但理智告诉我,赵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猎物。
一个抱定终生追求民主自由的思想者,“炼狱”是难得的一课。但对董广平说来,这样的课,他已上过三次;次数足够多,课时也足够长了。倘若把他再次投进老君炉,作为他的朋友,我有愤然不平,有痛惜无奈,也有达观淡对。我预料,他脱罪的几率极小,对他最轻的修理,也轻不过“缓刑”;即使这渺茫的希望意外成真,也不过尔尔,不过是再次进入从小监狱到大监狱的转监换狱循环。
我只能将心语托于长风,带给千里外铁窗中的广平仁兄:你若再次判刑入狱,就把它看作命运又加冕给你的一顶荆冠吧。你一定比我参悟得更深更透。思想战士的沙场,很多时候都在监狱,重量级的曼德拉、哈维尔们,不断佐证着监狱的“功德”。
2017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