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陸陽春是著名的舞臺美術設計家。他與陳朗既為鄉誼,又為知心好友,他們從四○年代初期在當時的陪都重慶相識,到以後在上海、在北京許多時間均在一處,交誼前後有五十年之久,中間各人被打成右派雖相別近二十年,但仍聲息相聞,休戚相關。他比陳朗大十五歲,屬老大哥,由是也為我的老大哥。
陸大哥出身於東海之濱溫嶺的一個“漁鹽”貧苦家庭,幼年讀過一年半的私塾,不能再讀,就跟著父親到廿多里以外的海塗販魚、挑“鹹貨”到城裡賣。父親挑百幾十斤,他挑五、六十斤。曾一度送他做小道士,學做法事,吹彈拉唱。後來又從學徒開始,從事油漆、泥塑,入了手藝“匠人”一門,開始了他的作為民間藝人的生涯。舊時家鄉的油漆匠,主要為嫁粧上漆,在箱、櫃等木器上描龍畫鳳,繪製花草虫魚和戲曲故事人物﹔而塑匠,主要是給“老爺”(鄉間對寺廟中菩薩的通稱)塑像和“開光”(給菩薩加彩),同時也給佛事做“水陸”畫。這些都是他在造型藝術上打的基礎。十八歲那年,才跟著他的師兄(師父之子)鄭修奇到上海謀生,從此開始他的“佈景”生涯。上海是京劇南北諸名伶薈萃之所,同時是海派京劇藝術的開創地,二、三○年代盛行連臺本戲,講究“機關佈景”,佈景在設計和繪製上鬥奇爭艷,以大舞臺、天蟾舞臺、大世界的黃金戲院為代表。當時大世界有先輩畫家如張聿光的參與,他既具傳統國畫的修養,又有西畫的基礎,陸陽春乃悉心揣摩,不斷學習他們諸長,在繪景上且有所創新。數年後,使得一位家鄉人在滬上佈景界早已享盛名的老畫師陳學芳,都對陸陽春刮目相看了。以後陸在滬上京劇舞臺藝術界逐漸成為一個著名的後起之秀。“八一三”事變中,他以強烈的民族觀念和愛國心,自發自資編印宣傳品、畫刊(自作漫畫)向市民散發,宣傳抗日。上海淪陷,他不甘心在敵人統治下討生活,遂到了香港,在港仍從事佈景工作,並開設廣告社,曾與粵劇名伶薛覺先合作,為其設計演出劇目。梅蘭芳博士蒞港演出,與之合作,為設計《洛神》一劇佈景。太平洋戰事起,日寇占領香港,他覺得在鐵蹄之下幹佈景也無趣,心灰意懶,於是通過封鎖線,到惠州做小生意,每日挑著擔子賣魚生粥,僱客喊他為“上海佬”。這時候他與話劇界知名人士金山有了聯繫,於是與錢海南(一個舞臺木工技師)一起,通過一段步行的艱阻歷程,從九龍輾轉到了大後方重慶。 (博讯 boxun.com)
到重慶後,他即參加了當時由夏衍、金山、宋之的等領導的中國藝術劇社,從此在新文藝團體中從事話劇的舞臺美術設計。那是一九四二年。陳朗則比他遲一年從浙江步行歷時五閱月抵重慶(為投考國立藝專),他們相逢於嘉陵江之北的江北縣,他鄉遇同鄉,開始了他們之間長達五十年的友誼。
抗日戰爭勝利後,陸隨中藝劇社回到上海。在上海,他參加了中共地下組織。一九四九年後,北京成立了國家級的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廖承志為院長,副院長為吳雪和金山,吳受金之推荐特到上海的亭子間,邀請陸陽春到京。陸則徵邀了他的“班底”——舞美中的木工、道具,燈光諸技師如錢海南等一起參與了青藝劇院。其中還有三年前與之結婚的、原在中藝劇社擔任服裝管理的周小瑞。後來他倆有了孫女後,我們跟著稱她為奶奶或陸奶奶。
一九五三年青藝給老陸定的是文藝五級,相當於行政司局級。周恩來總理知道後說:“陸陽春是土生土長的,是我們自己的專家。”於是給他提為文藝三級,相當於副部級。老陸除開本劇院的設計工作外,其他話劇、歌劇尤其戲曲劇團,凡有出國任務的劇目,或平時重要劇目包括應景戲(如由吳祖光新編、新鳳霞主演的七夕戲《牛郎織女》),都請他幫忙,或設計,或繪景,他無不出手相助。由於工作成績卓著,一九五六年他被選為全國先進工作者。想不到的是第二年,“鳴放”開始,他認為黨所號召,自己是黨員,應該“帶頭”,於是熱情奔放地向黨積極提意見,一轉眼間,意見變為“惡攻”、“反黨”,於是榮登為黨內“右派”金榜,降級降薪,並被開除出黨。一個土生土長的“自己的專家”,就此“冬眠”了二十幾個春秋。妻子周小瑞,為劇院辛辛苦苦管理服裝的“奶奶”,次年即被院方以精簡機構之名“勸退”,勸其“自動”提出退休也。共產黨“有情”起來可以封給什么“勞模”、“先進工作者”,無情起來則連職工、幹部的生存條件也不顧了。她即隨老陸當“二等公民”,共度過了受歧視、屈辱的二十餘年的艱辛歲月。
我與陸大哥初識面正在一九五七年“鳴放”階段,我自福州到京看望陳朗時,也在此時見到奶奶。在我過完暑假回到福建師院,即被打成了學生右派。次年,作為留用受監督打雜的右派老陸, 隨青藝劇院演出隊到福建“前線”勞軍,他特地請了假,到倉前山師院來看我,還給我買了襯衫和毛巾。當時我被處分為留校“勞動察看”。他老人家對我前些時給他寫的一些信,在信中曾發的牢騷和“反動言論”,大加批評,且嚴正地提出:如果不改正觀點,再寫這類信,他將會將信件轉給我們學院黨委會云云。他當時所說的並非恫嚇,完全是心裡話。當時我真擔心會把信轉去。後來得知,他確實給我校黨委寫過一封信,匯報我們的通訊情況,和我的錯誤觀點。這是一位多麼天真又多麼可敬、可愛的老哥啊!
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也即右派,其中有部份近乎“愚忠”者。尤其在五○年代時。他們最初雖對“鳴放”一夕轉為“反右”而大惑不解、驚怵,然等到“塵埃落定”,“痛定思痛”,特別在連篇累牘的報紙高文危言聳聽之下,覺得自己真的有罪。這種“錯”觀,近年讀過劉賓雁在國外寫的文字,文中透露他也曾有過。據陸奶奶後來與我談起,老陸在最初的日子裡,在讀《人民日報》社論等時,曾痛哭失聲過。陸大哥在福州,正是帶著他自己老右派的“戴罪”心理而教導我這個小右派的。在當日,像肖里的岳父大人對女婿所說 “二十年後右派的帽子怕要搶著戴”,則算是空谷之音了!
然而隨著“大躍進”以後的諸場運動而進入“文革”,眾人才完全清醒過來。陸的“摘帽”算是文藝界中最早的,但“摘帽右派”也罷,後來的“改正右派”也罷,仍然為“右派”。誠然,右派中“改正”後,以左的面目出現的也大有人在,就“文藝隊伍”言,大者如丁玲,小者如不久前作古的劉紹棠即是。或則可以說,他們本來都是左的,被打為右派,正是大大的“冤枉”。
當陸大哥“一切明白”過來之後,已經是六十、七十和望八的高齡了,但他仍保持著他的赤子之心。“六四風波”時,他幾乎每天都拄著手杖到天安門廣場看望靜坐的 學生,對於“兵臨城下”,他預感情勢將對學生不利,他憂慮學生們要吃虧。他悄悄地勸告外地來的學生們:事情差不多了,趕緊離開此地回家吧!每次陸奶奶都很不放心他去,讓兒子曉春或孫女韻韻跟著,攙他。等到不願意看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他哭了。這回哭卻並非對著《人民日報》!
關於陸大哥與陸奶奶的婚事,須略作補敘。一九四六年在上海中藝劇社時,老陸時年已近四十猶未婚,在劇社演員們游說、撮合下,與同社周小瑞結婚。此時小瑞年亦三十出頭。說客們的主要理由為二人都是出身貧寒之家且從小受過苦。小瑞出生於北平,自幼就養於周姓名門官宦之家,復隨往福建,後來身雖居上海,但仍操一口京腔。中藝劇社的負責人于玲原為周家之婿,故小瑞得入劇社工作。劇社為非官方組織,抗日戰爭雖已勝利,但處“內戰”期間,尤其在上海,物質生活至於艱難,演員和職工靠演出收入,演出無常期,薪水無保障。而小瑞恰在成都路桂馨里有一間屬于自己的亭子間,這比起當時從大後方回至上海住宿無著落,晚上在舞臺上打地鋪睡者(像老陸)優勝多多。老陸同意此椿婚事的主要出發點則是由於對方的苦出身﹔或者說,雙方都考慮到彼此“地位相當”。他們之間的關係以“柴米”開始,與後來成為右派二十多年患難相始終。但無庸諱言,他們之間缺少的是“戀愛基礎”。
老陸之遲婚,當是由於少年時期在鄉間一段純真的愛情遭破滅所加於他的創傷,久久而不能忘情之故。這也促使他對於藝術忘我追求,於是形成一種頑強的性格。老陸和小瑞彼此脾性和興趣、追求並不甚合。雖則相處日久,彼此的共同遭遇,以相互諒解作抵銷,但當性格偏強的老陸時有近“大男子”的表現,陳朗和我大多為“奶奶”說話,尤其陳朗同他們兩者相處時間較多(早在上海時陳即一起住他們的亭子間),雖為小老弟,老陸將他作“畏友”看,比較能聽得進對他的批評。奶奶善良溫順,她的含辛茹苦,操勞家務,教兒子挈孫女,侍候老陸,尤其承受社會上的歧視,其負荷之重甚或超過了老陸。一般說來,老陸平日對她還是很關切和加護 的。特別到了晚歲,這對翁、媼,一個捏著藤杖,一個提著竹籃,常出入於鼓樓大街近處的菜場,或地攤所在,以及小吃店,傍晚時什剎海畔也時見他們雙影。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呢!
一個從學徒到專家,從洋場、香港到抗日的陪都,到充滿“肅殺”的北京,一度被看作工人階級隊伍的先進,“土”的“紅專”者,實際上與其他憂國的知識分子的時代感受是相仿佛的,其“敢言”的鮮明度也未有稍遜。
老陸的赤誠之心可謂至老不衰,無論對事對人以至對物,以愛為懷,以助人為樂。“改正”以後的十多年間仍做了許多本職的和非本職的善事,除開給中央戲劇學院舞美系授課、提攜後進外,還多次指導和幫助戲曲出國演出劇目的舞臺裝置,以垂老之年登站高凳,手執縛有排筆的長棒,向鋪地的大布上“繪景”,向青年舞美設計工作者示範,因為從學院出來的新設計者們,往往缺乏或輕視在“實景”上的表現能力。他將這把有柄的排筆常自嘲為“掃帚”,是自己壯年在上海即籍此成名也靠此吃飯的“傢生”。他有強烈的求知欲,有學到老的精神。晚年致力於國畫創作(中年時即有過國畫訓練,善畫虎),長於寫松、梅、紫藤。青年畫家何建國在失業和極不稱意時得到陸的賞識和推崇,並向其求教。何後成為國際上享有名氣的畫家。何受到陸對民間青花瓷的喜愛影響,對明清青花瓷深入鑽求,使何在學術上深有所得,成為行家,而其搜藏明清民窯青花瓷器,於國內可算得上一家。由於陸的關係,我們同何建國也成了好朋友。我們的女兒們也都喜歡老陸,陸則常到我們老二就讀的中央美院看望她,連女兒的同學們都成了他的“小友”,大家都喜愛老陸的天真爛漫和他對藝術上的妙語。老陸既關切她們的學業,也幫助她們畢業後謀工作,曾為二幼同學霍靜波奔走,推荐她到中央戲劇學院舞美系作理論教師。他的生活和藝術情趣,越到晚年越趨向於返樸歸真。家鄉觀念也很重。幾次返里門,曾登上故鄉的名勝“石夫人”高峰,並曾在家鄉古剎流慶寺寄住經月。平時尤愛古建和舊民居,還收藏民間竹器筐、籮等工藝品日用品,自署住室為“筐廬”,自號“筐翁”。他喜歡古老劇種並愛聽蘇州評彈。我們曾邀他到杭州閣樓小住,白天共游九溪十八澗,在煙霞洞品茶,晚上則到書場聽評彈。
老陸既慕名山和寺廟清修生活,同時又是個閑不得的人。一九八五年我曾將他推荐給我的友人、武夷山風景管理處負責人張木良,邀請陸赴山為服務人員設計服裝。張為其安排於幔亭山房不久前趙紫陽曾住過的房間歇宿。他住了數天感到不習慣,要求改換與職工相等的房子住。他設計認真,像平時對待劇目的角色服裝設計那樣,既畫效果圖,又繪製作圖。為追求民族形式,需用一種土布,派人到南平、福州購買不到,他通過家鄉的弟弟在浙江台州購買托運來。在武夷他住了兩月餘。次年我到過武夷山,張木良特命男女服務員穿上陸所設計的服裝給我觀賞。據說凡貴賓至,領導也總讓穿陸所設計的服裝展示。
一九八六年我又推荐老陸到浙東雁蕩山靈峰白雲庵。為遂其清修願望與重溫鄉夢(地近故鄉溫嶺)。從冬住到夏,他很愉快地與老幼尼姑一起茹素。然仍“不甘寂寞”,尋找事情。曾給山門書寫“南無阿彌陀佛”大字暨門聯等。農曆除夕,動員眾尼縫紉其新設計的觀音殿中帳幔和飄帶,為了“白蓮花”,還與一個帶髮寄居的老女反目,由於此女認為白色在過年當中不吉利云云。若干年後,我到雁蕩碰見白雲庵住持金菊師,她笑著對我說:“你那位陸先生真有趣,也認真,愛管閑事,還與人吵架!”
這位“愛管閑事”、純真的長者,軼事甚多,難以備述。
陸陽春於一九九一年、辛未年寒食日與世長辭,其時陳朗正在京。病逝之日,陳在首都醫院病床前為他送終。兩日前他在家裡腦疾猝發,“筐廬”內畫桌上正鋪一張將完成的畫稿,那是應家鄉名剎雙門洞寺院之求,準備刊刻於崖壁上的濟公白描像。陳朗在所填的[金縷曲]挽章中,借《世說》中曹子建“世目為繡虎”之言,稱陸老為“民間繡虎”。
附:金縷曲
挽陸陽春 陳朗 一九九一年
寒食東風路。柳初條、煙輕日淡,送君歸去。一片依依終難寫,痛失民間繡虎。遺蹟在,豈堪重睹。但有伊蒲心香繞,伴氤氳、老繭絲還吐。操大帚,更誰舞。
洋場禁得少年苦。盡銷磨、軟紅十丈,屋檐低處。(兼指曾為話劇《上海屋檐下》作舞臺美術設計。)洛浦神仙淩波襪,可與梅華同譜。(四○年代初在港為梅蘭芳演出《洛神》作布景設計。)曾幾共,嘉陵晨渡。五十年間清風節,最難忘、玉粒充筐筥。(君愛竹器,自號“筐翁”。蘇軾<東坡八首>其四:“新春便入甑,玉粒照筐筥。”)翁則謂,愛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