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梅转自CND
中国近几十年来做事情时尚以搞”运动”的方式进行,大至国家建设,如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又称公社化,农民俗称“食堂化”),小至环境卫生,如消灭苍蝇蚊子(”除四害”),以致领导干部选拔(”提干”),打击淫秽卖淫(”扫黄”),发展民主党派成员,生几个娃儿,都是以轰轰烈烈,不循常規,突击猛干,”一年抓几次”的”运动”方式进行。此固有”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快见成效的优点,也有闲时不理会,忙时胡乱抓,不计成本,得不偿失,只求政绩,急中出错的弊病。最大的恶果甚至可坏到使”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可见搞运动并非总是见效。把计划生育称为运动,是因其规模大小和惨烈程度,绝不逊于我党历史上任何一次运动。它是一个被忽略了的大运动。别的事或可以”运动”应付,这计划生育,添丁养口,事关人命的大事,却一定行不通。一意孤行,运动下去,势必怨声载道,惨不忍睹。以老温所见证的经历,可谓瞩目惊心,人性灭绝。用当今流行的话说,或有点”反人类罪”的嫌疑。
本人不幸, 刚好被迫直接卷入了此计划生育运动,而且正好是卷进我国规模最大,措施最严厉,效果最巨大的一次。当时应是70年末期,时属文革后期,四人帮刚倒台,正处于拨乱反正,百废俱兴,英明领袖与总设计师你上我下,交替为政的时期。老温刚好医学院毕业,分到县人民医院报到。时任卫生局秦局长是南下军队卫生员出身,对管理知识分子经验较多。他在局里分派会上公开讲,”大学生,知识分子,是能做些事。但最大的毛病,就是爱翘尾巴(“到瓜(傻)不精”,自以为是,不服领导的官方俗语)。但对此我正好有高招,就是分配下来时先不分派工作,直接送到万家煤矿(本地知名劳改煤矿)劳动一年。不表现好不收回来,保证以后回来规规矩矩,听说服贴,决不敢翘尾巴”。当然,出于对”文革”后县上第一次分到的医学院毕业生的照顾,此局长还是刀下留情,没有送我上山挖煤,只把我派到乡下一个公社医院当一年县卫生局医疗队长,另有两位县卫校医士班新毕业的小姑娘一起派下来作医疗队成员。下下基层,仅相当于“上山下乡”,吃点苦头,受点”再教育”而已。确实比去万家煤矿挖煤好了不少。当然,此公社医院也非同一般公社医院,是省卫生厅重点扶持要点,有省上出资新建的27张病床的住院部和正规手术室,其环境设备已明显优于全县其他公社医院。但医院医生全是中医和卫生员,没有一个受过正规医学训练的西医医生。办好此省重点医院,倘若有些成绩,县上也会有点光彩。
众所周知,文革后期,由于领导们忙于抢班夺权,以至政令不行,民不聊生,计划生育工作几乎无人问津。加之城市人口无所事事,”造人运动”得以复兴。和全国相似,四川省人口出生率当年已从文革初期国家规定的1.0%上升到2.7%,走到了全国前列。不知是当时哪位中央领导的指示,当年夏天,要拨乱反正,落实计划生育政策。突然下令,要各地在年底以前,要把人口出生率从3%左右下降到1%以下。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与上级领导保持一致,必然要面临行政处分,乃至丢官掉爵。政令既出,从省,市,县,区都马上派有党委书记专职负责,责任到人,定时完成。此事听起来不难,不就是个指标吗,才变1.7%嘛,当年反右运动的指标多大呀,那可是要抓人口5%的右派。当时把不听话的人多多加上去,帽子戴上,不也就成了吗?可这减少1.7%的人口出生率的确就不大容易了。除了已经生下的可加以罚款,猛坐“学习班”外,那还没出世的新人口,多数是已经做在肚子里的了,那都是一条一条的命呀。全国不说了,光四川省的一亿多人口,全省今年就必须少生近两百万新生命出来。要在5个月内达标,不灭人消胎是绝对做不到的。
几十年的搞运动的经验,加上文革的新鲜演练,各级领导可谓雷厉风行。宣传先行,行动到位,全国层层动员,各级把关(后来知道,此运动不光是涉及医疗及党政系统,公安局,派出所,武装部,民兵连都有安排)。上级一声令下,马上就贯彻到最底层的生产队一级。城市情况我没参与,不得详情,或许会比乡下文明一点。我直接参与的农村,是由省,市,县,公社大办计生引产学习班,落实方法,设备,人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领导主要是”指拇发电”(农民讽刺干部”光说不做”的代名词),主要执行人员,还是基层社区及公社医院医疗人员,当然就包括我们。两个医疗队的小姑娘马上到县上参加了两周学习班,主要是刮宫和注射雷佛鲁尔及水囊引产技术。雷佛鲁尔本是一种黄色的消毒药,注入子宫腔,发现可以刺激子宫收缩,导致人工流产。水囊引产技术是把水囊插入子宫,再注水压迫子宫收缩,导致人工流产。3月孕以前孕妇一律用器械刮宫流产,4至8月孕孕妇一律用雷佛鲁尔或水囊引产。我由于是男性医生,男医生农村地区做人工流产还不易被接受,所以负责内科体检,医疗技术把关,负责每位孕妇的身体检查工作,没有直接动手亲自操作人工流产手术。
当时,每个生产大队有民兵连,每个生产队也设有专管妇女事宜的妇女队长,(生产队相当于”公社化”前旧体制的村一级,一般不超过几十户或100来人,每5到10个生产队合称为一个生产大队,又称“管区”)。公社的高音喇叭,直接连线到每一个生产队。每天几次高声广播新的计划生育政策。街上也贴起了宣传计划生育的大标语和宣传资料。为详查妇女的怀孕情况,由毫无医疗知识,但刚从县上培训回来的的生产队妇女队长给每位妇女作妇科体检。大肚子不说了,证据确凿,其他妇女一律强行作妇科检查。也就是用手指伸入阴道作阴道腹壁双合诊,以了解有无子宫增大。有孕而无生育指标者,一律强行送公社作人工流产。以后数月当中,每隔14天,所有育龄妇女都要由妇女队长重新再作妇科双合诊,以把新的妊娠一律消灭在萌芽之中。由于运动来势凶猛,不少孕妇不得不外出避难,走亲串友,远走他乡,以图保住现有妊娠,时称“超生游击队”。不过当时对她们的政策,可不是象中央电视台表演的那么妙趣横生,也远比现今 ”城管”,”强拆”人员对老百姓更加强硬,凶狠,那可都是按当年对待 ”国民党反动派”,或现行反革命杀人犯一样对待的。
公社医院就建在公社所在的乡镇上。高音喇叭就在大门外。声音如雷贯耳。自运动开始以来,医院大院就大门紧闭。一把大锁,与外界隔绝。进出大门完全由土改时入党的老中医,现医院陈院长控制。27张病床中的25张全部划作计划生育任务专用。高潮时还要在会议室加床。手术室只作人流手术。非急诊住院病人一律不再收住院。县医疗队全职作计生工作。头几天住院妇女全是由生产队派人送来。几天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多数是由武装民兵押送进来。以后有好几次是用解放牌大卡车,超生妇女被五花大绑捆在车上,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站在身后。先在街上游街,高音喇叭广播罪妇名字,生产队住址,逃逸旅程,再押入医院,立即执行。与当时“严打”或“镇反”时枪决犯人方式并无异样。大有文革中唱的“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的势头。按说计划生育,只是政策,尚不是刑法。“运动”一来,就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以称之为“运动”。对胆敢公然违反我党政策的威慑效果,不言而喻。人性何在?法律何在?思其原因,唯一可以联系起的因缘动机,说是对上级的服从,不如说是为各级官员要保自己乌纱帽,或是视为升官晋爵的一次机会的一己私利更为准确。人性泯灭,可见一斑。
医院内部,也是哭声震天,骂声不绝。骂天,骂地,骂先人,骂医生打的堕胎药不灵,骂肚子痛而死胎不落地。只差没骂政府,没骂官员 (高压之下,多半也不敢)。但心中之气,一定是冲着政府,官员而来的。早期孕妇多已作人工流产后回家,住院妇女多系晚期孕妇,7,8个月乃至9月孕的孕妇占一半以上。胎儿多已成熟,又多系历经艰难都不会流产的超健康胎儿,对引产措施也异常抵抗,多数打药后好多天乃至一周都不流产。孕妇们就在院子里边跳边骂,试图把胎儿跳出来,以早日结束苦难,回家与家人团聚。8月孕以后的胎儿,在肚子里面喝了黄色毒药也不一定毒得死,流产出生后半数是活胎儿。他(她)们的生命力极强,对氧气的需求也似乎不高。各种想象得出的处死办法,都似乎不大奏效。水桶里尒(mi 4)了几个钟头,仍无闭眼断气之象,叫作恶者十分难办。(……此处必须省略200字!) 此情此景,真是不能回想。亲手杀害人类同胞,祖国未来,实在是永远罪不可赦。可怜医疗队的两个小姑娘,二十不到,尚未耍朋友(四川话谈恋爱的代名称),就被迫拖下几十条命债。不知她们如今作何回想。小姑娘们是执行者,可以被她们自己的良心和别人所指责。可更应指责和鞭笞的,不是那些指示她们执行的良心丧尽,人性灭绝的幕后”指拇发电”的各级官员吗?
所有这些已经或准备灭掉的生命,都存在会议室的5,6个有盖水桶里,由医院厨师周孃晚上拿出医院,埋在附近的田边地角。由于数额颇大,这几月少说也有百十条生命终止在这个院子里,周孃常常要走好久夜路,才能觅到一个不重复的地方。周孃在医院做饭,工资很低,大约一月就二十几元。她为人善良,也不愿做协助杀人的伤天害理之事。好歹许她3元一胎,等于几乎多拿一年工资,方把事情办好。由于地点相对集中,周孃半夜鬼鬼祟祟,不可能走得很远,也不可能挖得很深。若干年后,一定会有人在附近不断发现或找到这些冤魂野骨。既然人间地界容不得他们,但愿他(她)们或能够有幸免受人间之苦,提前在天上乐享天年。
这期间还有一些插曲,值得一提。某日下面大队民兵押送来一晚期孕妇,似至少有8月孕以上,小医士没听到胎心,疑是死胎。不过观其腹部偏大,肚脐突出,脸色不佳。老温体检发现不是妊娠,而是腹水。此地寄生虫或肝炎肝硬化导致腹水的常有发生,所以此例病人被我们特赦放出医院,嘱其到其他医院就诊,免去她“人流”之苦。不过后来专区”计生简报”有报道,邻近崇州县发生妇女因肝硬化腹水打雷佛鲁尔后肝昏迷致死的案例。成了冤死之鬼。我们也算运气,百忙之中,还未摊上此等丑闻。
忙乱中也发生过一场虚惊。由于本公社计划生育执行有力,成绩斐然。当然也有各种计划生育不人道的”谣言”外流。一些消息后来传到我所读医学院妇产科权威杨主任耳里。她是省计生委成员之一,立即驱车携助手前来咨询。当年没有私车,能坐小车的都不是等闲之辈。陈院长当然不能不让她进来。半个钟头之后,东看西看,该主任突然勃然大怒,说,”这哪叫计划生育,你们简直是杀人!”,说要去省府控告我们杀人罪。不过,下午她又专门回来,灰头土脸,对我们说:”你们自重吧,我管不了,也不管了”。杀人罪,谁不怕呀。倘若今后政策有变(当时政策的确多变),发令领导可以贬到“政协”当常委,执行者可要面临被“敲沙罐”的(四川话枪毙,砍脑壳的代名词)。陈院长和我们紧张了一天的气氛这才缓了下来。杨教授是我国为数不多的拿过美国医学博士学位的共产党员,是省医学界说一不二,叱咤风云的权威专家。她去省上见到了什么人,我们不得而知,但能让她封口的人,地位一定不低。若今后这次计划生育运动定位是不可歌功颂德的丑事,此人一定是可以够得上”黑手”级的人物。
时年年底,省上宣布人口出生率胜利下降到上峰指标。突击5个月,四川省人口出生率超额成功,降到0.7%。也就是说,当年四川一省一亿多人口,足足少生了两百万以上。以四川占全国人口10%估算,那当年全国的冤魂应在千万以上。真是应了”一将成名万骨枯”的名言。这少生的人口与“计划“毫无关联,多数是人为夭折,即当年本来必然出生的能哭会笑的婴儿。我们所在公社有一万把人口,这少生的百十口数额,多数由我们参与执行。这些受害者和家属被强上菜板,任人宰割,强制堕胎的经历虽短暂,但身心痛苦必将伴随她们今后的整个人生。他们虽是农人,是占我国人口80%以上的缺乏发言权的农民兄弟,但他们也是人,是和我们一样能说会笑的普通人。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们正是我们官书上号称的 ”夺取政权,巩固政权的中坚力量”,用最动人的官方语言, 她们是我们的 ”阶级兄弟”!可就是她们身上的某一块肉被认为是“多余的”,她们就不得不享受了以往只有 ”国民党残渣余孽”,”地富反坏右”,”大叛徒,大特务,大工贼” 们才能享受的全部经历与痛苦。真可谓人性泯灭,何情以堪?。说人性,在这里已经是太奢侈;讲人权,在这里已经是太沉重。如今30几年已经过去。由于国家严格的计生政策,我国人口出生率长年保持在1%左右。已在世人口与后来人口的博弈,总是暂时以前者的胜利而告终。被无情强制堕胎,引产的父母们被非人方式为国家发展做出了牺牲。他们的惨痛与悲哀,旁人很难完全理解。他们被强权剥夺本人及后代的基本人权的惨痛事实,不可以以任何光辉的理由加以辩解。如今,运动式计划生育已不会,也不大可能再实行下去了。我只希望今后少搞运动,多做踏实事情。但愿这种害人害己的运动离我们更远,最好永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