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1970年夏,历史加现行双料反革命父亲被判无期徒刑,在山西省第二监狱(汾阳)服刑。父亲在原籍本来有爷爷留下的老屋子,可是在那个年代,父亲在老家的同胞兄弟们没有一个愿意收留我们母子三人。母亲在老家虽然有爹娘、姊妹,却是地主成分,自顾不暇。万般无奈,母亲将十六岁的哥哥送回他的生父母家,然后与父亲离婚,带着我改嫁刘姓工人。有了工人继父这棵大树庇护,我摇身一变成为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后代,转学到新地方,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冬天来了,母亲提出带我去探监。当时我十岁,受大环境影响,对于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非常羞愧,并不想去。母亲说,你爸爸来信说,特别想你,还要送你一样东西。我不想让学校知道此事,请假时就撒了个谎。
监狱的大门是黑色的,很高大,两侧有背枪的解放军站岗。在接待室登了记,等了大约十分钟,父亲出来了,穿着灰色囚服,带着灰色有檐帽子,样子很难看,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父亲英俊的面庞消瘦得很厉害,整齐的头发也不见了,从帽子周边看,好像被剃了光头。父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来啦?”母亲也是很不自然的表情:“来了。”“干活累吗?”“不累。在车间只干半天,剩下的时间他们让我做会计。”母亲默然递去一个小包袱。父亲解开包袱皮,里面是母亲亲手做的父亲爱吃的东西,几个烧饼,老咸菜,咸鸡蛋,还有一包香烟和一本稿纸。
母亲对父亲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在这里好好改造,不用再写那些东西了!”“还是得写哩,总有人能帮助弄清楚这件事。”母亲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秀秀,过来,爸爸给你一样东西。”我很不情愿地往前挪了挪,离父亲还是有老远的距离。父亲从上衣口袋里取下一只钢笔,递给我:“秀秀,好好学习,以后好好做人,不要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听爸爸的话,快拿上。”母亲催促着。我手伸出去,接过笔,心里老大不满意,不明白一个反革命分子,还有什么资格教育别人。我更不明白的是,在监狱里,有什么好写的,用那么多的稿纸。
十分钟的探视,我觉得好漫长。终于时间到了,有人提醒要爸爸回狱舍,要我们出去。父亲默默起身走了,母亲也默然拉着我离开。整个探视过程,我没说一个字,只是从监狱出来手里多了一支钢笔。
出了监狱,走在冬日的阳光下,我才仔细看手里握着的钢笔。这是一支老式钢笔,我认出来了,是父亲用了许多年的那支钢笔。我一直想要的这支钢笔,曾经多少次,我趁爸爸不注意,偷偷用它写字。爸爸说过,等我上小学三年级,就给我买一支钢笔。明年我就要上三年级了,爸爸还记着这个许诺。虽然钢笔是我久已想要的,可是我对父亲给的礼物并没有什么表示,甚至连一声爸爸也没叫,我只是怨恨他为什么成了一个反革命。
1975年,父亲的冤案得到平反,我才明白那些稿纸是父亲用来在监狱里写申诉书的。父亲送我的那支笔,陪伴着我。现在父亲的那支笔就存放在我的铅笔盒里,铅笔盒就放在我梳妆台的抽屉里,每每我会拿出来看看。————————————————
在恶面前保持沉默,这本身就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