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桃园里有一个丁字形水塘。大约20米宽的水塘对面,是团河农场的医院。我们经常看见水塘对岸坐着一个持竿垂钓的老者。这个老人十分孤独。最初,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农场里离退休的老干部,不久我就觉察这个老者身边从没有出现过孩子和家属,这不太正常。这老人好像是一座时钟,只要是好天,9点钟左右保证坐在河塘的土坡上。农场的头头,家都住在城内,难道他的家在农场?如果他是个住院的病号,应穿病号服,而他总是那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这个水塘里不能说一条小鱼也没有,可是寸步之外的凤河,还有凤河旁边的团河宫,垂钓方便,风景秀美,他何不去那里?我站在这岸,从来没有见他钓上过鱼。
我们几个老右脑袋里可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儿,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人物。何群过去是从事会计工作的,有着超凡的缜密推理:“这个年代,关押人的办法很多;软禁是对待老革命的手段之一,我猜这老头是一名要犯。”“怎么不见警卫?”“这种人是用不着警卫的。就是有警卫,也不会露面。”最后,几个老右统一了认识:这是个有来头的人物。
有一次,董维森与总场的女园艺师(姓张)来桃园巡视工作,我趁张不在,曲线地询问了董一次:“水塘对面,有个钓鱼的老者,他要是场里的干部,我们能不能给他送点桃子过去?”董惊奇地看了看我:“你怎么有这个想法?”“他挺孤独的,总是一个人。”董维森对我笑笑:“你们别干越界的事,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他是?”董对我摇摇头:“你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乱管闲事。”
董的回答进一步印证了那老人一非农场干部,二非世上凡人。破译这个老者的生命密码,便成了我们几个同类劳动之余的“副业”。有时,我站在水塘这边,向那边凝神张望,想从那顶草帽下,看清他的五官。他个子不高,行动带有一点斯文,只有在久久无鱼上钩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朝对岸的桃林遥望。有一次,我从桃林中回看守房拿工具,正逢他沿着水塘边漫步。我停步于看守房外,与他的目光第一次碰撞在一起。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扬起头上的草帽,朝我挥动了一下。我当时只顾看他的脸,一时之间没有作出反应。当他把草帽重新戴在头上时,我才朝那老者举了举手中的喷枪(给桃树喷药的工具)。这是我对他惟一的一次审视与观察:他好像情绪并不坏,微笑之间流露出老人的善良。我再想看看他那张脸,可是他朝医院的方向走去了。
有一次我回京去老岳父家,无意间谈起这件事,他才敏感他说出了一个使我吃惊的名字:是不是潘汉年哟!
老岳丈名叫张宗麟,是1928年入党的上海老地下党党员,后来去了延安。在上海时,他与潘有过不少交往。他告诉我,上海地下党30年代筹划出版《鲁迅全集》,潘做了不少组织工作,而他本人出任出版经理。他之所以想到了这个人可能是潘汉年,不仅仅是根据我说的情况。有党内的老朋友告诉他,潘目前刚刚从监狱中假释出来,由公安部在北京市郊的某个地方进行监护,这完全符合我目击到的情况。老岳丈还告诉我,潘是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共产党人,大约在1955年春天,毛泽东签署了对潘的逮捕令,他是在北京饭店被抓走的。
当时我只知道潘曾任上海市的领导工作,对老岳丈讲的许多事情一无所知。记得,在当天的饭桌上,老岳丈因多喝了几杯绍兴黄酒,借着酒兴对我说了延安“抢救运动”的往事。说到最激动之处,老人竟然涕零泪落。我的老岳母几次制止他再说下去,怕我在劳改队内失言惹事生非。在我告辞时,老岳丈对我说道:“你和阿沪受的委屈固然不小,但是你们应当想得开一些。想想那些比你们承受更大冤枉的人,你们就会少一些失意,多一些生活下去的勇气。”老人的这一席话,我一直铭刻于心,并写信给张沪,曲里拐弯地告诉她家中老人的意思。
但是河对岸的那位老者,到底是不是潘汉年,当时没有可能得到结论。直到我平反以后,去团河农场访故时,向场方询及这一问题时,场方才明确地回答了我。在桃园水塘旁边垂钓的老者,正是潘汉年。当时他和他的妻子董慧,住在桃园对岸医院旁边的小院里。
据接近他的干部告诉我,当时他除了垂钓之外,还爱摆弄鲁迅先生送给他的全套俄国作家果戈里《死魂灵》的木刻。这是出于对鲁迅的怀念,还是那一幅幅《死魂灵》木刻使他对人生产生了什么联想,在寸步之外劳动的我,没有与潘汉年交谈的机缘,不能妄自推断。但是他隔河扬起草帽,对我友好地一笑,也算是我们之间的一种缘分。
由于这块地方风光不错,后来林彪出逃之后,涉及到海陆空军军种的几十号人,其中包括被林立果选中的妃子美女张宁,都被弄到团河来接受过审查。那时候他们住在桃园旁边的鸡舍,劳动基地却是在桃园。总场技术员云照洋告诉我,张宁当时特别爱默默流泪。云曾询问她为什么哭,张宁说她想南京,想念她的妈妈。这么多历史风云的过客,在我劳动过的桃园留下感伤和悲哀,以及苦涩的历史背影,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补白:毛逝世那年,12月26日厂里纪念完毛的生日之后,一位根红苗正的女工向厂领导举报另一位女工狗胆包天,要求抓出来批斗,原因是:后者的生日是12月25日,昨天她过生日了——竟敢比伟大领袖毛主席早一天过生日,这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