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李大颡是我小学时一个同桌的外号。那时他身躯瘦小,却顶着个大脑袋。颡是我们陕西的土话,脑袋的意思,俗曰“颡大心不闷”。 李大颡家是地主,其实他家并没有多少土地,主要是因为他爷爷当过国民政府军的营长。李大颡兄弟姐妹六人,他是老三。他最小的妹妹出生于1967年,因为长期饥饿,母亲没奶水,妹妹整天吊在母亲奶上哭闹。不到三个月,妹妹含着母亲的乳头饿死了。邻家大叔用一块破布卷起妹妹,提着一把铁锨,抱出去埋了。
一般贫下中农粮食也不够吃,也有孩子众多的,但是可以申请救济粮。李大颡家不行,因为这项待遇对地主家庭无效。1967年饿死孩子是例外,对他家却是必然。他家甚至吃过皂角树叶子。二月二龙抬头,农村有吃炒玉米粒的习俗。李大颡放学回家对母亲嚷:“今天人家都吃苞谷豆,咱怎么不炒?”母亲什么也没说,搬过一个小板凳,放在一口大缸跟前——这口缸是他家盛粮食的唯一器具,让他站在板凳上踮着脚尖往缸里看。里面除了少量的苞谷糁,一粒苞谷也没有。他不再喊炒苞谷豆了。
1970年,我们读三年级,学校排演现代秦腔剧《杜鹃山》,李大颡扮雷刚。在一个水库工地演出结束时,天色已晚。工地慰劳小演员,每人两大碗面条,外加一个杠子馍(长条状馒头)。两碗面条足以吃饱,杠子馍谁都没有当场吃掉。回家的路有15里长,每个人背着自己的演出道具往回走。路过村庄,有狗跟着他们乱咬。许多学生掏出杠子馍,一块一块掰着打狗,看狗抢食。李大颡却想着哥哥、妹妹在家挨饿,舍不得逗狗,而是紧紧揣在怀里。到家大概九点多了,屋子里黑着灯。哥哥和两个妹妹已躺在炕上,母亲坐在炕沿儿发愣。李大颡兴奋地对母亲说:“妈,你知道我拿了个啥?”说着把杠子馍递给母亲:“这是发的。等明天早晨让哥哥和妹妹也吃一顿白面蒸馍。”谁知哥哥饿得并没有睡着,一轱辘爬起来说:“妈,我没有睡着,现在就要吃杠子馍。”
李大颡个子不高,如今也只有1.66米。他的学习成绩却是班里最好的,也很有绘画天赋。四年级时,他曾在演草纸上画了两只猪的交配图,很生动,贴教室墙上。女同学看了,脸红心不满,可又无话可说,因为他在画上写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几个字。进入初中,他的画画天赋进一步发展,学校的板报画多出自他手。有老师提醒他说,光画粉笔画是成不了器的,应该用画笔来画。可是他没见过画笔,不知道画笔什么样子。请教清楚后,知道家里没钱买,就寻思着自己制造一支。他把父亲吸旱烟的烟嘴偷走,想着再找些猪毛羊毛什么的栽进去就是一支画笔。可是没等他设计成功,父亲就在他书包里翻出了烟嘴,一口咬定他在偷着吸烟,不容分说胖揍一顿,任他怎么解释也白搭。他画画的兴趣由此断送了。
大约是1969年,春节过后,家里面临断饮,十一岁的他和母亲以及一个七岁的妹妹走上逃荒讨饭的路,目的地是渭水以北的泾阳县和三原县。一晚上,无处过夜,一家三口只好睡在一个弃废的窑洞里。窑洞靠里的一半已经完全塌掉,前半边还可挡风避雨,但顶部却有一块裂着长长口子随时可能跌落的大土块。李大颡让母亲和妹妹睡觉,自己则一直盯着窑顶。如果落下面面土(细末土),就马上叫醒母亲抱着妹妹跑。由于担心,他一晚上没睡着。
还有一次,天黑之后,他们来到一个村庄借宿。那个村子家家都养着狗,每到一户人家门前都引起一阵狂吠。出于对外乡人的警惕,尽管他们低声哀求,却没有人收留他们。无望中,娘儿仨在村边一个空场地坐下,茫然无措。狗叫的声音消歇了,妹妹由于行走劳累和饥饿,泣哭声显得清晰起来。过了一会,村头一户人家吱咛一声门开了。夜色朦胧中,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向他们望了望,又退了回去。没多久,门里走出一个小伙子,来到他们跟前,把他们领进了家门。这一家偏偏没养狗。那位老妇人给同学一家腾出一个大炕。妹妹不哭了,却开始对着母亲喊饿。老妇人听到后,立即用大碗满满挖了一碗苞谷糁,生火做饭给他们吃。李大颡喝了两大老碗苞谷糁糊糊,喝饱了,倒头便睡。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他睡得太香也太沉,到下半夜尿了炕。虽说是铺的苇席子,可总担心第二天早上怎样向主人交代,于是不停挪动身子,直到用体温把尿湿的地方全部暖干。
那一天,一家三口来到一个乡镇。母亲和妹妹坐在镇食堂(当时乡镇级的饭馆都叫食堂)门外的台阶上,大颡进食堂见机行事要饭。一位上身穿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中年男子,进门坐在饭桌前要了一碗红肉泡馍。大颡走到干部面前,胆怯地说:“叔,我跟我妈还有我妹妹都是逃荒要饭的。我们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狠,饿得狠。”干部没说话,两眼盯着同学足足审视了两分多钟,也看了看门外的母亲和妹妹,似乎是在做思想斗争。估计这碗泡馍对他而言也是偶或一次的奢侈享受,只见他猛然间把筷子往桌子上啪的一拍,不说话,起身走出了食堂。李大颡愣了愣,端起那碗饭,走到了门外。
要饭的人都必备着一根打狗棍。李大颡说这并不是打狗棍,应该叫防狗棍。到别人门前要饭,本来就是乞求于人,打了人家的狗,也就要不到饭了。每当有狗围着他娘仨乱叫时,他只抡着棍子虚张声势,以保护妹妹与母亲。碰到实在凶猛的狗扑上来,就把棍子塞到狗的跟前,让它咬住棍头。近三个月的要饭过程结束,同学提的那根棍子,本来圆圆的棍头已经让狗咬成了扁平状。
中学时期,童年的好友渐渐与他这个地主子弟划清界限,像躲避瘟疫一样保持着距离。村干部的子女也日益显现出优越感,趾高气扬,对他不理不睬。他与女生的关系更因其地主成分而变得越发冷漠。同年级同学中,同班同学之中,唯一与他说话的女同学是一位黄姓的女生。黄同学容貌出众,小时候男同学扯起来找哪个女子当媳妇,我们的首选都是她。有一天晚上,邻村一个村干部子弟找到李大颡,问他跟黄同学能不能说上话,知道不知道她家住啥地方。大颡问啥事情,回答说是想把黄同学约出来谈一下,和她谈对象。李大颡大约对黄同学也有好感,这种为他人牵线搭桥的事让他止不住悲从中来,心想自己这辈子怕是要光棍到老了。
夏天的夜晚,村里老少爷们儿喜欢在麦场上露天过夜。两块砖头垫一张纸就是枕头,铺的是随手带的苇席子。一群人凑在一堆,躺在地上边搧扇子边谝闲传。李大颡也欢喜露天过夜,可从不往人堆里凑,总是一个人在边角处躺下。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另类,仿佛不让别人眼里出现自己,这世界会显得清静一些。我们村距秦岭不远,那个时候夜里仍然时常有狼出没。
李大颡就读的那所高中,离我们村有三十里路。每周回家一次,自己带粮食,来回都是步行。1976年,大颡高中毕业,回到村里,立即遭遇冰冷的现实——被编入黑五类子弟劳动组,一天1 2个小时强体力劳动,中午只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他时常寻思,就算我的爷爷有罪,我们这些后代又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遭受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十六七岁的他,开始过早地关心起政治来,心想毛泽东这个造孽的咋还这么能活呢?四人帮倒台后,闭塞的农村并没有刮进多少新的信息。当时村里放映一部电影《欢腾的小凉河》,是反邓小平的题材。可是两个多月后,这部电影突然不再放映。从这个细微的变化上,大颡似乎看到了一丁点曙光。
恢复高考后,大颡仍然在黑五类子弟劳动组上工,境遇并没有得到改善,头上的帽子似乎也永远没有被摘掉的那一天。但他已经知道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上大学,以改变自己地富子弟的境遇。他知道,对他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拼搏,要么鲤鱼跳龙门,要么把贱民当到死。白天劳动,没有时间复习,也怕别人看见;晚上回到家里,不管多累,他都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在煤油灯下复习功课到深夜。这一切的努力都是在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怕别人嘲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大颡是1979年考上大学的。我相信他的实力,写信鼓励他参加高考,还买过一套高考复习丛书邮递给他。有一天他们院子里一个女孩订婚,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大颡没有地方复习,就爬上一颗高大的桑树,在树上看书。密密的桑叶隐藏了他的身影,入神的复习隔断了树下的人声喧嚣。
大颡白天劳动,没工夫到公社邮电所去,他央求父亲去一趟,看没有录取通知书。邮电所离家只有两里路,父亲却劝他别做这白日梦,说这样的好事不会落到咱这种家庭头上。直到有人转告大颡的父亲,说在邮电所看到了他儿子的录取书,这位父亲才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去了一趟。在邮电所当场拆开信皮,看到吉林工业大学鲜红的大印章时,他才相信这真的不是梦,自己的儿子真的是被大学录取了。这时离入学报到只剩下五天时间。
消息很快传在村子里传开。这是村里几十年来唯一的考上大学的新鲜事。当晚,大颡家接踵而来很多人。大队干部来了,左邻右舍来了,同学们和他们的家长来了,平素没什么交往的也来了。院子里挤满了人,道喜祝贺的,希望也能沾上点喜气的,甚至盘算着嫁闺女的,都有。热闹过去后,大颡还是抱着苇席到麦场上乘凉过夜,但他这次却不是睡在边边上。有人盛情安排他睡在麦场中间,周围再围睡着其他人,说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可别让狼给叼走了。黑五类劳动小组也不用去了。走在路上,邻村一个漂亮的中学女同学,大老远就热情地叫李大颡的名字,请他到家里坐坐,而以前碰到他时,是看也不看他一眼的。说起录取后周围人态度的变化,李大颡深感世态炎凉之起伏突兀,与范进穷困潦倒下的中举没什么两样。
几十年的人生历经,李大颡说感到最幸福的是大学时代,彻底摘掉了黑五类子女的帽子,能够直起腰板平等地与他人交流。在大学里,他第一次看到《中国青年报》,还有他认为只有一定级别才能看到的《参考消息》。李大颡曾将他上大学之前的遭遇写成一篇回忆文章,妻子看了之后以为是其他人写的小说,儿子说那是荒诞的天书,没有任何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