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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五类观察:《黑五类忆旧》—十四年的隐私

2014年03月28日 综合新闻 ⁄ 共 2247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1980年1月11日,车间党支部安排了隆重的公议表决大会。与会的三十多名党员,一致通过我和房师傅为预备党员。我俩各自宣读的自己登记表中社会关系一栏的内容,引起大家的兴趣,因为我岳父和我爱人的姓名在我俩的社会关系中都出现了。这一栏的内容显示,我是他妹夫,他是我妻兄。这个对外保守了十四年的亲属关系的秘密,此时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文革开始那年,春节刚过,房师傅把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堂妹晓玉介绍给我。正当我俩相处得如胶似漆的时候,晓玉告诉我:“不知为啥,我哥想拆散咱俩。他非要再给我介绍一位铁中的老师。”我十分气愤,找到房师傅当面质问。他说:“我这都是为你好。最近我听厂部议论,说你们这批毕业生数你最有发展,群众口碑好,根红苗壮,我怕我妹妹的家庭出身影响你的前途。那时你会恨我的。长痛不如短痛,就此拉倒吧。”“要是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你还会做下去吗?”他略作忖度:“你家里什么意见?”“还没到向家里说的时候。”“你要认准了晓玉,那我只有祝福你们了,但有两点你要记住:1、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我是你们的介绍人;2、任何时候不要说咱俩是亲戚关系。”我答应了。

房师傅和晓玉的爷爷有四个儿子。土改时,晓玉的父亲被划为富农,其余三个儿子皆被划为地主。房师傅三岁时,父母先后亡故,四叔——晓玉的父亲把他接到家里抚养。

文革期间,我被分到房师傅的车间。为了遵守承诺,我尽力避免与他直接接触。有时走路迎面碰上,他会突然一拐,走向他处。有时实在有事找我,他会拿一张图纸做掩护,比比划划中与我谈私事。不久,他与相处一年多的女友(我厂化验室的小杜)分手了,原因是二人出身都不好,怕影响下一代。一个星期天,在晓玉家,我俩碰到一起。他说:“我要像晓玉那样,非找个红五类出身的对象不可——咱老房家的血脉纯度要改变。”晓玉妈妈道:“你还想入党提干呀,那么看重成分?小杜哪点不配你,你跟人家吹了,看你不打一辈子光棍才怪呢。”他说:“婶,你不知道现在是出身决定命运的时代,咱自己的是改不了啦,怎么也得设法改变下一代一半的血统吧。”不久,他真的找到了改变老房家血脉纯度的人,又很快举行了革命化的婚礼。这个嫂子,人长得很清秀,父亲在抗美援朝中牺牲,妈妈改嫁,与花甲的奶奶靠政府每月那点抚恤金生活。

1966年9月,房师傅偷偷告诉我:“已接到通知,我四叔家今天要被赶回农村。我去不方便,请你去帮他们搬家,好吗?”说着掏出十元钱,叫我转交给他的四叔。晓玉的父亲很不满意,埋怨这个侄子在最需要他的关口不露面,拒收那十元钱。78天之后,晓玉全家又被她父亲的单位接了回来。

不久我与晓玉结婚。虽然两家离得不太远,为了遵守对妻兄的承诺,平日我们是不串门的。他的三个孩子出生,我和晓玉都是晚间去看望。两家的孩子也从来不来往。有一次,路上一个童音在背后喊“姑父”。我回头一看,见一棵大树背后露出了半张小圆脸。我一注视他,他就又羞怯地缩了回去。

我赶忙走过去,蹲下身拉起他的小手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他抬手指着对面的院子。通过矮墙,我看到开着的窗扇里,有位老妪在向我招手。我抱起孩子进了院子。进屋后才发现,这不是嫂子的老祖母吗!老人赶忙将另外两个孩子也圈拢过来指着我说:“这是你们的姑父,快叫。”孩子们马上齐声喊道:“姑父好。”看着这些长得一个比一个壮实的小小子,我感慨地说:“这可辛苦您老人家了。”“有啥用,一帮小地主。”接着老人抱怨起来:“你们可是实在的亲戚,怎么也不串门走动,是不是有啥隔阂?”我笑着作了解释,告诉她这是大哥定的规矩。她听了无奈地说:“小心点也好。”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说:“毛主席发动的这场运动,时辰选的不好,丙午年的丙午日。老人家翻错了皇历,自古以来年逢丙午都被称为红羊劫,两个丙午碰到一起,就是双羊劫,更遭殃了,所以你们得格外小心。”瞅着那三个衣不遮体的孩子,我赶紧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元钱给了他们。在回厂的路上,忧伤不断向我袭击。这下一代孩子,难道也要沦为低种姓的小贱民吗?

林彪之后,邓小平复出,我厂也开始步入正规,妻兄被任命为车间副主任。这是我厂唯一的一个出身地主的非党干部。为了表示祝贺,我邀他小聚,遭他婉谢。“毛主席说了,文革每隔七八年再来一次,小心为上。”把我搞得很尴尬,好像我在巴结他。

1970年10月的一天,舅哥打破惯例,一大早高兴地告诉我:“昨天区里的领导一大帮人到我家来看望老太太,还带来礼品。区长与我握手照相,又给了一套精装毛选四卷。”我还没来得及问详情,他已走开了。后来听他邻居说,今年是“纪念抗美援朝胜利20周年”,区领导下来慰问军烈属。

1978年冬,我到铁道部开会,听说中央马上要发布《关于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回去后我告诉妻兄,他极为兴奋:“你能不能再说得具体点。”“可以。等我高兴时再说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作为上次的报复。

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正式下达了《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妻兄十分激动,主动邀请我晚间去他家小酌。席间我打趣他:“毛主席对华主席可是有‘你办事我放心’的政治遗嘱。两报一刊也说过,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你不怕他们也遵循‘文革每隔七八年再来一次’?”“我不管这些。既然今天把我这顶帽子摘了,我坚信不会再给我戴上。哈哈,我终于看到我们房家血统改变的日子了。”当晚,我俩都喝得酩酊大醉。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在1949-1979三十年间,因出身而沦为低种姓、被唾弃的5000多万政治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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