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基于互联网的社群给中国文学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的工作机会都是由政府分配的。对一代又一代作家而言,进入国家出资的作协以及党的出版物或国家新闻机构工作,可能多少是他们实现作家生涯的唯一途径。中国一些最负盛名的小说家——如阎连科和莫言,他们以描写青年时代农村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而闻名——都是在参军期间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但到了2000年代,这种正式的隶属关系已不再是先决条件。只要有电脑、能上网,就可以在文学论坛上分享作品,那里的审查才刚刚露头,不成气候。因为不受编辑和审查者的限制,作家与读者建立了更直接的联系,而读者也无比喜爱作家对他们经历的历史进行耳目一新、不加粉饰的描写。
在电话里向我解释这几代人的不同之处时,以“阿乙”为笔名的著名小说家借用了经典武侠小说中的概念:他告诉我,传统作家居于庙堂,而互联网时代的作家居于江湖。摆脱了体制的束缚,他们探索与国家价值观不一致的主题和感受。一位笔名“木子美”的散文作者发表性爱日记,详细描述她与摇滚明星和其他公众人物的一夜情和艳遇,从而出名。如果说那个时代的世界主义令人激动,那么它在道德上也是模棱两可的。有时,向上流动可能会带来精神上的空虚。
如果没有开放的互联网提供的相对自由,郝群可能永远不会开始写作。在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的法律专业后,2000年,他在一家化妆品公司找到了一份人力资源的工作,搬到南方大都市深圳——邓小平改革的中心地带。当郝群成为作家时,他是一个身无牵挂的人:父母在家乡的农村务农,在他上大学时就已去世。他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在2000年以离婚告终。在浏览一个文学论坛时,他看到了连载小说《我的北京》,作者笔名“醉鱼”。这个故事讲述了一群朋友在快速发展和突然富裕起来的首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激发了郝群的灵感,他想写一个反映自己在中国城市环境中生活的故事。“我们写的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我们自己的焦虑、渴望和无根感,”他告诉我。
很快,他开始写起一部小说,讲述西南城市成都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如何应对办公室政治,并且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怀疑的故事。到2002年4月,他用“慕容雪村”这个新的笔名在几个论坛上发布了一些章节。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这部小说的最终标题是《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它捕捉到刚毕业的大学生的希望和幻想,他们和郝群一样,在普通的环境中长大,结果却发现自己被快钱和无意义的性所包围。在当时最大的博客平台之一天涯及其他论坛上,郝群对成都龌龊底层生活的描绘引起了轰动。有一次,一位同事向郝群推荐这部小说,但他并不知道郝群就是慕容雪村。不到两个月,书商和出版商同他接洽,小说于同年12月出版。他享受成功带来的喜悦,经常请朋友们大吃大喝,在他们需要钱时就借给他们。北京被分成六个环带,从市中心向外辐射;一般来说,离市中心越近的社区越繁荣。到2010年,郝群住进了三环的一套顶层公寓。
郝群的小说倾向于探索不完美的主人公、权力的滥用和城市生活的道德腐蚀。在他2008年的畅销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中,叙述者魏达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人脉很广,自信满满地穿梭于赌场和公司的办公室之间。魏达出身普通家庭,但在一个金钱驱动一切、同情心是弱点的世界里,他的生存本能和对势力的渴望压倒了他更好的本性。在一个场景中,魏达酒驾撞倒了一个贫穷的农民;最后,农民被迫向魏达赔偿汽车损坏的费用。从通俗小说作家到大胆的记录者和政府的批评者,郝群的转变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从一开始,他就完全着迷于人们是如何被生活的环境所腐化,”关于当代中国文学的《
次要情节》(The Subplot)一书的作者梅根·沃尔什说。她说,在阅读他的作品时,你会相信人可以在“骇人听闻的不公正循环”中生存并延续下去。
对于郝群和其他新来者,当局主要持怀疑态度。在全国作家协会的会议上,领导人敦促“文学工作者”反对“思想多样化”——那些颠覆权威和父权规范的思想。随后,在一次宣传会议上,成都市委副书记批评郝群的小说损害了城市形象。当地一位更加“正确”的表演艺术家李伯清指责郝群没能呈现出城市的“主流特征”。李伯清在一次采访中说,对他来说,成都是“美丽、善良、宽容的母亲,同时也婀娜多姿”。李对郝群作品中描绘的欲望和贪婪感到厌恶,他坚持认为作家应该把重点放在城市轻松的氛围、著名的锦缎生产历史和美丽的芙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