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陈梦家是闻一多的得力门生,后来钻研考古学,与夏鼐多有交集,文革受迫害死的很惨。现将岳南写的《南渡北归》一书节选登出】
当日下午,缓过气来的陈梦家仍被勒令在牛棚参加学习。据当时亦在牛棚学习的王世民后来说,这个时候,陈氏的情绪显然与往常不同,时而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傍晚的时候,陈梦家特别向牛棚中的学习组组长牛兆勋请假,说是夫人的癔病又犯了,在家大喊大叫,自己要回家照顾一下,晚间的学习就不参加了。同时,留下一封敞口的信,请牛兆勋转交“文革”小组,说明蔡姓妇女与自己并无谣传的不正当关系,只是不时请她帮助料理家务和照看一下有病的赵萝蕤。当天中午去她家,就是因为爱人癔病复发,急需有人前去照顾······怀着对陈氏遭遇的同情,经牛兆勋向“文革”小组汇报和力争,陈梦家被特许当晚不到考古所参加学习和写检查,但也不许单独外出,以免危害党和国家。陈梦家答应后回到家中。
那天夜里,被勒令不能走出家门,蹲在钱粮胡同一间小黑屋里令其“反省”。这一天,正是红卫兵野蛮的暴力行动达到极至的日子。考古研究所位于王府井大街北首,再向北穿过一条马路就是著名的中国美术馆。据“文革”史家王友琴调查考证,那一天,在考古所旁边的东厂胡同,至少有6个居民被红卫兵活活打死。拷打从下午一直延续到深夜,在用棍棒皮鞭打个半死之后,将人绑于葡萄架或小树上,再用烧得滚沸的开水往被扒光衣服的人身上浇,其中有两位妇女于沸水浇灌中“像杀猪一样”哀嚎不止。邻居们说,被折磨的人那凄厉的惨叫在夜空中回旋,久久不散。有的邻居不忍听闻又感到救助无力,只好用枕头捂上耳朵以减少精神刺激。天明时分,火葬场的大卡车开来,将横七竖八,一具具呈血蛋状的尸体运走。
那天夜里,被关在考古所一间黑屋子的陈梦家,一定也听到了外面受刑者那“杀猪一样”惊天动地的声声哀嚎,他无法容忍如此的残酷与野蛮,遂决定以死明志,以古老的“尸谏”方式,向所遭际的政治制度与考古所哪些昔日的同事、今日的敌人作无言的抗争。他吞下了此前藏在衣兜里安眠药,斜倚墙壁,面向窗外,等待着死神的召换。
35年前的1931年,20岁的陈梦家编辑出版了那部著名的《新月诗集》,除了收集闻一多、徐志摩的诗外,另有自己的诗作位列其内,其中一首写道:
今夜风静不欣起微波
小星点亮我的桅杆。
我要撑进银流的天河,
新月张开一片风帆。
1966年8月24日,正是阴历七月初九,是有“新月”的時候。不知身陷囹圄的陈梦家这一夜是否看到了新月,更不知他在这个新月初升的夜晚思考了什么,是否想到了“新月張開一片風帆”那美丽的意景和隐喻:新月形如風帆,送自己走向理想的彼岸,这彼岸不是天国而是人间。
让我合上我的眼睛,
听,我摇起两支轻浆——
那水声,分明是我的心,
在黑暗里轻轻的响;
吩咐你:天亮飞的乌鸦,
别打我的船头掠过;
蓝的星,腾起了又落下,
等我唱摇船的夜歌。
——陈梦家吞下的安眠药因药力不足而没有致于死地,在这个新月初升的夜晚,他与死神擦肩而过,没有合上“我的眼睛”。
据陈梦家的弟弟、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陈梦熊回忆说:听到哥哥出事了,我就急匆匆地赶到离陈家较近的北京隆福医院,只见哥哥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医生正在抢救。我看了哥哥又回到钱粮胡同,去看嫂子怎么样。红卫兵小将正在院子里,对嫂子赵萝蕤又打又骂。赵不能前去丈夫的病床前照料,遭受着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红卫兵们突然见到一个前来探望的陌生人,当即把我抓起来审问。当得知是陈梦家的弟弟时,如获至宝,把我押到院子中间,与嫂子并排跪着,一同接受皮带的抽打,两人被打得伤痕累累。领头的红卫兵似乎还不过瘾,下令用皮带的铜头抽砸——这是“文革”中红卫兵使用的最凶狠的一招,只要铜头砸下去,受害者必皮开肉绽,头颅开花。未砸几下,我与嫂子赵萝蕤的头皮已是鲜血四溅,四处开花,我那天穿的白色衬衣被血水浸泡成黑红色。未久,我与嫂子都相继昏死过去了······
几天之后,陈梦熊成为地质部造反派的批斗对象,而赵萝蕤则被北大的造反派拉往北京大学校园批斗,而向她脸上狂搧第一个耳光的竟是燕大留校的一个助教、赵氏当年的得意女弟子。
十天后的9月3日夜,已回到家中的陳夢家再次遭到了考古所昔日同事、今日暴徒们的狂殴与侮辱,他决意不再被这些已完全陌生的暴徒“当猴耍”,去意已决,于当天晚上在身患精神分裂症的妻子赵罗蕤那惊恐的眼神与阵阵笑声中自縊身亡,那双看够了世事烟云的眼睛终于合上了。这一年,陈梦家55岁。 (博讯 box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