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彻底反叛了的林希翎
黄河清
2009年6月6日,我与林希翎大姐通了一个最好的电话。
林希翎是1957年中国人民大学的一号右派,也是北京大学著名右派;她是毛泽东钦定御批的右派,也是被公开判为全国“不予改正”的五名大右派之外而至今唯一活着的“不予改正”的学生右派。林希翎现居法国巴黎,是法籍华人,74岁。
由于帮助大陆友人与林希翎联系办事,最近几个月我与林希翎多次通电话。
找到住医院的林希翎并不容易,我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打听到她的准确电话。与林希翎通电话并不轻松。她敌情观念强,疑心病重,我能承受;她年纪大了,爱唠叨,我理解;她偏激直率刚烈以致爱骂人,我有思想准备。虽然如此,头几次电话,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以后熟络了,获得信任了,许多次的电话,让我加深了对她的了解。我开始真正理解谅解她疑心病重、爱骂人的原因和理由。但是,我们在思想上、观念上还是有明显的距离:林希翎对中共、对专制制度还抱有希望幻想,还是第二种忠诚。。
6月6日,林希翎在电话中把这个希望幻想打了个稀巴烂。林希翎告诉我:(综合归纳,非原话,是原意无误,已经林希翎认可。)
一、为参加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我自行签字,硬出医院回家。如不出院回家居住,医院是不会放我出去参加活动的。
二、我坐着轮椅参加了巴黎地区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活动,讲了话。
三、6月5日,我参与会见了西藏领袖达赖喇嘛。我与达赖同龄。我对达赖说:我们有几同几不同。达赖对我说:“我们今后一起回家!”
四、我曾接受法轮功采访。大陆为我平反改正呼吁奔走而与高层联系的朋友埋怨我不配合。我配合了五十二年了,对中共希望、相信六十余年了,对这个制度质疑、批评一辈子了,没有用。现在,完全破灭了,不再有丝毫相信了! 我这一辈子看不到这个制度的转换了。我与这个制度彻底决裂了!以前,我避免与达赖接触,中共说他搞“藏独”,我怕沾边,不接触,向中共明态度。我骂国民党,也是向中共明态度。没有用!现在我是彻底死心,彻底反叛,不再对中共寄托任何希望。它是不可救药的了!这个制度是不可救药的了!没有任何希望,不抱任何希望!不让回就不让回吧,不改正不平反随它了,死就死吧!不是求你给我平反了,是我不饶恕你,不给你平反,宣判你的死刑!
这个电话,在我,是听惯了怨中共骂中共、夸理解她救过她的胡耀邦、骂台湾、骂民运、怨一切骂一切的唠叨怨毒诅咒后的第一声正大光明、仙乐纶音。
林希翎从第二种忠诚走向彻底反叛的路很具人性、很典型。她曾在江泽民访问法国时,打着“欢迎您”的标语牌站在民运抗议队伍的对立面;她曾在胡锦涛到访法国时接受大使馆的邀请与胡锦涛握手言欢、献忠表忠;她曾在访问台湾时不配合国民党对她“反共义士”的装饰宣传,批评大骂国民党以向共产党妈妈示忠……无奈党妈妈看透了看死了这个脑后长着反骨的林希翎不是自己人,任她如何表现,就是不动心、不垂怜。
如此林希翎,自然两头不落好,两头不是人。可我们自己人的大多数就是忘了林希翎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革命者、作为一个先知先觉者、作为一个最优秀的健在的女右派,她所付出的、为历史为民族所做的已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难以承受之重!她的爱情被毁灭了,不仅是对党国的忠诚和爱,更有作为人作为女性的爱情被完全彻底地践踏蹂躏毁灭了。她劳改几十年。她的人生连累儿子,儿子当着她的面自杀了。她流亡异国他乡。她的不逢迎共产党、不配合国民党让她前生后世都落魄落拓落井。一些人一些媒体从她处挖出一些历史资料后也不再理她。昔日曾有的无论是正面反面的辉煌,烟消云散,灰飞尘灭。晚年百病缠身,多次濒危几死。她孑然一身,病中不能自理,连吃饭都困难,写作整理资料更是不可能了。在我们一举手之劳的事在她都十分艰难以至不可能做到,她难能复印一份必须复印的杂志、复制一张必须复制的光盘,她无法扫描一个文件……因此导致的种种尴尬误解比比皆是,随时会有。她怨天尤人。她极度不平衡,她骂人,几乎骂一切人;于是几乎一切人对她敬而远之,于是恶性循环,于是她越加怀疑詈骂几乎一切人。她想回家,想叶落归根,想有亲人陪伴安慰,想有亲人在生活上帮她一点必须的忙……这都是人活着,尤其是病人老人活着的能活着的最低限度的需求啊!然而林希翎没有,得不到,多年来如此。骨子里的第二种忠诚在这个时候自然泛起,她故作姿态向中共的第三代第四代领袖频送秋波。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能回国回家,为了安度晚年,也是为了向忠诚了一辈子的党妈妈最后死谏尽忠。这是本能,这是人性!这是一贯的刚烈化为愤激的反常,这是素来的本真!林希翎不作假,从来不作假,她有担当。她对江泽民、胡锦涛的乞哀是第二种忠诚的基调和求生的本真!我们能责备这样的一位老人么?我们能不屑于这样一位牺牲者么?我们能理解、赞美、看好刘宾雁、王若水、何家栋、李慎之、胡绩伟、李銳……,我们为什么不能理解谅解林希翎的更难处和迫不得已?!
林希翎是1957年大学生右派中标杆式的人物,她作为人民大学的学生,跑到北京大学煽风点火,成了“5·19”运动的始作俑者之一;林希翎最早呼号人权、法治,在1957年不惜以身殉而为之呐喊。北大“5·19”是新五四运动,是北大五四精神未曾中断的标志。这使她走进了历史,记录了历史。
林希翎这一代人中,第二种忠诚是常态、是普遍、是当然、是潜移默化、是不知不觉、是至今亦然。海外只有一个人不如此而走在彻底反叛的路上直至黄泉,那就是2001年在美国纽约客死异邦的王若望。王若望的彻底反叛精神彪炳史册,垂青万古。
某种意义上,林希翎比王若望更难,王若望在遭到集体的冷落误解不屑时毕竟还有一位红颜知己羊子在始终如一忠贞不二陪伴着他,至今亦然——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继承着遗志遗愿。林希翎则一直独自承担着、行进着。
刘宾雁的伟大不是他的第二种忠诚,而是他的本真,回归人性的本真。林希翎的本真也与刘宾雁一样彰显辉煌,于刚烈上尤甚;林希翎曾经与刘宾雁一样,沉湎在第二种忠诚的雷池中浮沉;而今,林希翎在走出第二种忠诚的羁绊上超越了刘宾雁。
2009年6月6日的这个电话,是林希翎1957年“5·19”后的继续反叛、彻底反叛;是继续反叛的飞跃,质的飞跃;是思想上的冲决网罗、行为上的踏倒藩篱、观念上的跃出雷池、心灵上的脱离窠臼;是走向人生终点时的升华,是缠绵病榻的新生,是完成火凤凰的涅槃。愿林希翎继续反思深思,再从残存的原教旨的马克思主义阴影中完全走出来。
在海内外知识人整体顺服配合专制而以“和解、良性互动、双赢”为自欺欺人的另类帮忙帮闲成为主流的当今,林希翎的彻底反叛其意义是伟大的美丽,是人性的本真!
继1957年后,林希翎又一次走进了历史,记录了历史,留在了历史!
我曾劝告林大姐不要把对事的刚烈偏激完全原封不动的拿来对人对一切人,林大姐听进了我的话。我希望、呼吁: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理解谅解关爱林大姐的人们一样,在林希翎风烛残年的日子里,关心她、爱护她,偶尔给她一个电话,写一个邮件,发一个明信片,说几句暖心的话;有办法的,为她申请点补助资金;有经济能力有条件的,送她一点礼物食物……。我所知道的这样的人不少,他们是法国的张伦、王龙蒙、蔡崇国,香港的蔡淑芳、朱耀明,美国的羊子、张敏,瑞典的万之,大陆的朱毅、甘粹、钱理群、陈奉孝、王书瑶、老鬼……愿爱伴随着林希翎、伴随着我们一切人走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