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仪转自DW
专家谈中国教育改革: 减少考试减不了竞争压力
中国政府最近宣布了一系列学校教育改革措施,包括减少低年级考试、班级年级排名,此前还重拳整顿教培市场。这些做法能否让不堪重负的中小学生减轻负担?长期研究中国教育和国际教育比较的学者、维也纳大学教授芭芭拉·舒尔特(Barbara Schulte)就此接受了德国之声的专访。
德国之声:为了减轻学生的学业压力,中国政府决定在学校中减少考试、评分,减少校外培训。这是不是中国教育迫切需要的一次改革?
舒尔特:可以说数十年来,中国一直在尝试摆脱跟着考分指挥棒的应试学习,最新的政策宣布也有这一背景。同时这也跟习近平政府目前的政策有关,当然教育系统的改革牵涉不同的利益群体,包括中央政府、省市县地方政府、教育部、向政府提供咨询的教育专家、学校、老师、家长。
对于减少考试和评分,社会早有共识,家长和老师也都怨声载道,谁不希望减少学生们负担呢?但问题是,筛选淘汰的压力和升学的瓶颈——谁能上一所好中学、好大学,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从全国来看,仍然只有少部分人能进入确实能提供良好职业前景的中学和大学。我们看到,一旦政府规定取消某一考试,就会出现另外的替代形式,以便能体现出某些学生优于其他的同龄人。考试的压力变成了其它形式的压力,比如有的小学老师在家长微信群里每天发布信息,汇报孩子的表现、用图片变相排名等。即便不考试,还是能排出高低优劣。
德国之声:我们看到,很多家长对减少考试和排名的做法并不满意。他们担心如果没有比较,自己的孩子会在竞争中落后。
舒尔特:家长们担心,学校或政府现在放松考试的压力,但孩子今后在升学、高考时能掌握足够的知识和应试能力?因此家长要求学校和老师教授应试技能的压力没有放松。我们看到,在一些经济发达省份,比如浙江,出现了富裕家庭送孩子上私校的趋势,因为部分私立学校不像公立学校那样严格遵守政府的减负要求,更注重培养应试能力。虽然政府推出了一些规范、限制私校的规定,包括在收费方面,但选择私校的趋势仍然存在。
不管是考试还是其它的才艺竞争场,人们总会找到某种考核才能的形式
德国之声:政府多年来努力给学生减负,但总的来说效果不佳,这次会有不同吗?
舒尔特:关键的问题是,决定升学的重要考试的内容是不是会有改变?迄今有过不同的尝试,比如在考试中更多考察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创造性,或提供音体美等“软性”科目为选项,还有其它减少核心科目竞争度的小的考试规则变动。但这导致了很多家庭转而在这方面巨大投注,比如让孩子花大量时间学钢琴、参加比赛,希望由此进入理想的大学。就是说,不管是考试还是其它的才艺竞争场,人们总会找到某种考核才能的形式,孩子的压力并没有减轻。
在这一点上,我们往往只想到城市里的学校和学生以及中产阶层家庭。但我们发现,一旦旧有的考试定制被弱化,或考试内容发生变化,农村地区、社会底层,包括民工家庭的子女往往处于不利地位,在新条件下他们的表现不如在原来“死记硬背苦学”的要求下。如果更多考核创造性和多方面才艺,这些无法提供课外班等有利条件的家庭的孩子就越吃亏。这是一个超出应试问题之外的涉及社会公平的问题。
德国之声:您认为,更为根本的问题在哪里?
舒尔特:问题的症结一部分在教育之外。在中国,要想找到一份好工作,就需要一个好大学的文凭,为进好大学,就要上一所好中学。如果拿德国作比较,在德国虽然总体趋势上人民也更愿意上大学,但你即便没有上大学,接受职业培训也是一条不乏吸引力的路径,收入也足以成家立业,置房买车。中国政府虽然近年来也尝试提高职业教育的地位,但对大部分寄望孩子有一份好职业的中国家庭来说,不上大学不是一个选项。另一种人生规划在现有教育体系里几乎是没有位置的,这就造成了僧多粥少的激烈竞争。
对很多中国家庭来说,高考仍是唯一选项
德国之声:您觉得这种情况是否有可能改变?
舒尔特:还是我刚才说到,问题不仅是在教育里,而是在社会其它领域。设想我们取消所有考试,最后还是要做出选择——谁能上北大、清华、复旦?只要在这个社会里,你是北大、清华毕业生还是一所无名高校毕业,仍意味着天壤之别,这个问题就很难解决。
另外,最近几年有一个新的官方策略,尤其在习近平主政的背景下,教学大纲里加入了更多意识形态内容。现在又宣布习近平思想进入中小学教程。这种做法中国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已经有过了,那时候是要“红”不要“专”,这并没有给国家带来进步。
在我看来,教育改革的同时,必须努力建立一个更公平的社会,对职业教育项目投入更多资金。这方面在地方层面有成功的例子:职业院校与当地企业展开合作,让年轻人看到,即便不走高考的独木桥,没有一所好大学的文凭,(接受职业教育)还是有机会获得一份好工作。但这需要一个社会整体的变革,而不仅仅是教育系统或考试规则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