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我和奇年相識在一九八零年,正逢文革後的知識斷層時期,百廢待興。杭州地區的一些社會團體和各民主黨派紛紛辦學育人,借用各校校址成立了許多成人業餘夜校。我自從在一九七九年年底自農村返城後,在大專院校任教職,此時亦被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簡稱民革)辦的民聯業餘夜校聘任為詩詞格律教師,至八二年民聯又擴辦了電視大學分校,我繼續被聘電大的古代文學教師。
校內所有的教師都是從各校或出版、新聞單位聘任。工作人員亦大多為退休教師或民革內部人員擔承。上課的教材,不像後來電大有固定的課本,都由教師自選。尤其是我任教的課程,必須由我選好後,寫明所需數目、班級,再交由教務處刻板油印。然後在課前到教務處領取,以便在上課時分發給同學們。由於夜校和兼課等性質,教師與教務處的接觸具屬臨時性,有時課前取講議,班級多,顯得熙攘。不久,我不用上教務處取講義,已有人將我須用的教材,在課前已放置在我的講台上了,而且班級、數目、課文內容,秋毫無爽!比我自己記得還清楚。 (博讯 boxun.com)
鋼版刻印清晰,書法優美。大約有兩次,我還在教室門口,正遇送講義的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默默無言的交給我,默默的離去。
後來在教務處逗留,辦公室裡除了徐衡、戴蔭遠二位主任和辦事員陳立群外,還有便是這位沉默的男子。徐衡先生介紹說,這是沈奇年君,我所用的講義都是奇年君刻的,而且奇年非常欣賞我稿子上的鋼筆字云云。我很慚愧,我一直沒有在意奇年君對我的特別關照呢!
隨著共事多年,我和奇年不但相熟,還成了志同道合的師兄弟。他不但是我閣樓的常客,後來索性在我家吃一頓晚飯,同家庭成員差不多。
奇年是地道的杭州人,住在杭州本地人最集中的下城區,他的父親乃是從事杭州最傳統的絲綢織業。奇年的童年生活是無憂無慮的。成年後就讀杭州浙江省立第一中學,是一所名牌中學。奇年一生最愛好的就是讀書。
一九五八年後期,政府有城市向農村、沿海向西北的居民遷徙運動。宣傳說,青年人到西北去可以入學深造。
奇年想入大學,對這些宣傳深信不疑,因而報名前往。到了寧夏,發現是個騙局,不用說上大學,連衣食也無著,和勞改犯差不多,應該說比勞改犯還差一層,勞改犯在勞改期滿還可以回家,而移民將一輩住在那個天寒地凍的不毛之地了。何況當時已經餓殍遍野。奇年與幾個杭州青年人要求吃飯,要求讀書,提出請愿、申訴,還寫詩歌抒發心臆。寧夏的事態發展已很嚴峻,移民們開始逃亡,因為連糞桶裡的西瓜皮都要撈來吃了。於是以奇年為首的一些杭州人,從數千里外跋涉逃回杭州。那時的街道,居委會控制嚴格,沒有戶口就找不到工作,他們成為社會游民。他又與王一沅、李紹廣等志同道合者創辦了《金雞》詩刊,發表那些求知、求前途的詩歌。於是在一九六一年被杭州市下城區法院以“歌頌資本主義社會,咒罵新社會,誇大歪曲暫時的物資短缺現象,發泄對黨對社會制度不滿或過激言論,証據確鑿”,以“刑字第58號”反革命集團罪,分別對沈奇年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李紹廣判處有期徒刑六年(李於一九六二年死亡),王一沅判處有期徒刑六年。(摘自一九六一年杭州市下城區法院刑字第58號判決書。)
奇年被押到浙江金華勞改農場服刑。現今民聯夜校的教務長徐衡即是奇年在金華勞改農場時的難友。徐衡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曾任《新民晚報》編輯,因反革命罪被勞改二十多年。現在徐衡既任教務長,乃聘任奇年為助手。
初到勞改農場,奇年是政治重犯,開始還戴著手銬,奇年仍不忘讀書。場部只有一部《辭源》,他就讀《辭源》。年深日久,他不但讀完了《辭源》,還能背誦其諸多條目。在農場,刑滿以後,仍被留場勞動,勞改生涯共達十九年之久。至一九八零年方返回杭城,住下城區倉河巷一帶,在街道工廠打雜工。月工資不到人民幣三十元,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他說,有一天竟派他幹了二十八種工作。而最今他滿意的工作,是讓他踏三輪車載運物件,因為有自由感。
我在民聯夜校碰到奇年時,是他剛返杭城工作不久,已經四十五歲了,仍然單身一人。他白天在街道打雜工,夜晚在民聯教務處工作,兼刻鋼版,印講義。當然校內所有的力氣活,也都是他幹的。
奇年天性樂觀,他不願談往事。以上這些情況,都是我後來為他寫申訴材料時得知的。一九八二年前後,各地各部門都在平反冤假錯案,由當事人先提出申訴。可是奇年一定不肯申訴,他覺得意義不大。可是我總覺得,他還年輕,該有個溫暖的家,按目前情況,有人為他介紹對象,然對方一聽是個勞改十九年的釋放犯,不願繼續交往。還有在事業上,平反後,可以獲得一個正規的工作。最後,奇年同意,由我代為寫申訴,他則不問這事的成敗。
我之熱衷於要為奇年寫申訴,是因為我那時已經是個寫狀老手了,且成功率很高。我由農村返城後,在杭州一所大專任教,該校新辦,像我這樣右派身份的教師,竟有八位之多,其中一位年紀最大的湯楨祥老師,早年留學美國,一九四九年因母命返國,結果以特務嫌疑勞改了廿四年,湯老師盼望平反這廿四年的冤獄,還他一個身份、待遇。但他一執筆提起往事,就要心臟病發作。他就盼望我能幫他整理申訴材料。作為同事好友,而且是同患難者,義不容辭。接著,為我大哥的十三年牢獄之災寫申訴﹔接著,為二姐夫張正廿三年的牢獄之災寫平反申訴﹔再接著,經人介紹,為在內蒙古勞改若干年、鍘草時鍘去了手指頭的蘇老先生(目前他的兒子定居在奧克蘭)寫申訴。我已經太熟悉這類申訴的格式和語調,以及如何據理力爭了。
奇年的申訴材料上達後,幾經周折,最終委由杭州市政協具體落實辦理。但是曠日持久,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具體安排工作。
一九八六年春,我調到雜志社當編輯,其後數年間,我連續被聘為《杭州市年鑒》、《浙江省地名志》等的編纂、編委,結識了許多編纂人員。其時《杭州市地名志》初稿評審未獲通過,正尋求編輯人員,我遂向市地名志辦公室(簡稱地名辦)領導推荐了沈奇年。奇年有深厚的文史功底,除自修外,早年曾師事杭州名家王小摩,習詩、學畫。奇年著有《浙江貢院考》、《杭州市十城門考》(後諸篇均收入《杭州市地名志》中)。在王小摩逝後,他尚著有《師門夢懷錄》,並在與我結識後,我倆連同杭州古琴家徐曉英,合著《杭州琴人錄》,雖署名“英素奇”,其實均由奇年一人執筆,已完成“徐元白”、“馬敘倫”等篇章,刊於市政協文史資料集。奇年到市地名辦編纂志書,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奇年也從此正式脫離繁重的街道雜工工作。但在地名辦,奇年的身份只是臨時工。不過他的落實政策,向市政協不斷的催促等事,則全部交由市地名辦代為聯絡。
奇年在市地名辦修纂地名志為時共兩年。他工作勤奮,每日自定工作時間為十小時,尤其在殺青階段,至夜八時方才下班。數十萬字巨著及大量考証,幾乎均為奇年一人執筆。市地名辦從上到下,人人器重他,人人愛惜他。因此為他的冤案平反,地名辦也做了大量的工作。
這兩年中,清晨,奇年從倉河下所居陋室騎自行車到浣紗路市地名辦,早早即開始工作,中午在附近吃食堂飯,然後在辦公室的長凳上午睡,同事們還笑話他“一著長凳,即鼾聲大作”,下午一直工作到傍晚八時或者更久。為了使奇年節約時間,支持他完成著述,和保証他的健康,我建議他下班後,不論多晚,都到我家吃現成晚飯。回想奇年在我家吃晚飯的時刻,真是非常愉快的時光。他下班回家,夏日裡天黑得晚,騎車經龍翔橋菜場,偶而還有農民在賣剩菜,而且十分便宜,奇年買回螺絲、蟹腳等,一定要自己動手烹調,一定要蔥、薑、醬,一味不缺,正像落魄旗人吃一碟鹹菜還要擺譜一樣 。這時我們早吃過晚飯,奇年在亭子間頂上的陽台上擺好骨牌凳,擺上菜肴,然後在眾人的圍觀下,大快朵頤。飯後,他抹身換衣,約夜九、十時,我們準備就寢了,他又騎車飄然外出,滿杭城的交游。從前半夜到後半夜二、三點,正是奇年活動的第二高潮。
奇年喜玩古董。杭州那時玩古董的人,老者如已九十歲的鍾雪華,中年人如袁大梁,年輕者如李春來、小韓等,總在三、四十人之上。奇年每日要串連若干人,互相欣賞、買賣、交換,忙得不亦樂乎!當然,其中的得失,全憑知識、眼光、經驗。但奇年從不言失敗,若一旦得利,換到好東西,即喜形於色,按捺不住,有時在半夜裡也要來報喜送訊。他在上閣樓的黑暗曲折的樓梯時,一路歡喜,並大聲宣告 “某某某又吃了老娘的洗腳水”。進門後,我們則一起欣賞他的勝利成果,或者是一方硯台,或者是一面漢鏡,或者是一隻宋瓶。奇年在古玩的這一範圍內,聲譽極好,他不貪。在成交前,他們之間可以互相吹噓,還帶些欺詐。這時全憑鑒賞者的眼力、經驗。交換成功,或買賣成功,就可以當面攤底。輸了,上當了,就是付學費﹔贏了,你“吃了老娘的洗腳水”。這批朋友,重在玩。那時對錢,還不是很看重。到了後半夜二、三點,奇年才回到倉河下,像窯洞一樣漆黑的家裡,只睡幾個小時。難怪午睡時躺下就打呼嚕。
奇年的家,我們說他是“鑽”進去睡的。這個“窯洞”,我與陳朗曾拜訪過一次,約七、八平方,只在角落裡似有臥榻一張,其餘所有空間都堆滿出土的瓷片、陶罐等,不一而足。八十年代的古董,還沒有形成市場,還停留在個人收藏、玩耍的階段,否則,那時的奇年,當屬百萬富翁了。
在奇年的類窯洞裡,陳朗看到一隻漢瓿,非常歡喜,贊嘆了幾句。沒想到,過幾天,恰逢雪天,奇年竟抱了那隻自漢至今,碩大無朋,完美無缺的漢瓿,大聲歡笑登上閣樓,送給陳朗。陳朗說,無論如何不能收下如此珍貴的禮品。奇年說,“那就算借吧”!於是陳朗在杭的書齋即成了“借瓿閣”。且常署號“瓿閑”或“老瓿”。及奇年亡故,逕以“瓿齋”名齋,以為永念。
我喜愛硯台,已擁有幾方,想仿效黃任,也擁有個“十硯齋”。奇年不知用何物換來一方宋硯,外方內圓,水溝成卷葉形,背面標準宋抄手,為歙硯,紅木架,有二十多公分見方,古朴、典雅,見贈於我,這是我“十硯齋”的鎮齋之寶。後他又見到三方古硯,賣主申明不賣,只換沙孟海字一幅。奇年到我處游說,要我讓出一幅沙孟海先生字。但這一次上當了。這三方都是新硯。後來小友滕錫強結婚,我作為禮物贈送了。
奇年崇敬陳朗,在閣樓南窗下,聽陳朗說南明史,彼此廢寢忘餐。陳朗返京,奇年則若有所失。陳朗謂奇年“天真可愛,赤子之心”。我們若有所愛好,奇年皆盡力而為。我想得到一張董桌(長方形畫桌,四圍擋板雕花,相傳為董其昌作畫用的款式),不幾日,奇年即不知從何處搬來一張﹔我艷羨徐曉英節日所用明清瓷繪大果盤,又不幾日,奇年送來明清冰裂龍泉窯及青花梅鳥大果盤,笑說:吾姐家中物,絕不能遜於曉英家。
奇年時贈玉鐲、玉魚等玩物給孩子們,孩子們不知珍惜,曾打碎多件。二幼上了中央美院,進學府熏陶了數日,即看不起出入市井的土學問家奇年叔,對鄭所南井底鐵函《心史》真假、金冬心書法評價、海派畫風捨取等種種與之辯論不休,往往辯得面紅耳赤。
早在民聯夜校時期,奇年私淑周采泉先生已久,得知我與采翁稔熟,遂相約同拜采翁為師,成為入室弟子,從此奇年與先生情同父子,與我情同姐弟。奇年待師父、師母至孝,三兩日必往道古橋探視,請裁縫為師母縫製新衣,為先生慶辦生日,必借場地,滿挂字畫,陳列時果、瓶花,讓吾師游目騁懷。
奇年未婚,眾所關注,但奇年申明非處女不娶。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到哪裡去尋找處女?只得作罷!
一九八七年八月,市地名志書稿已完成,而市政協對奇年的落實具體工作,仍然沒有確定。民聯夜校教務長戴蔭遠(此時徐衡先生已亡過)介紹奇年到其子的骨傷科醫院住院部工作,而奇年仍每日回地名辦午睡。就在九月一、二日,市政協通知地名辦,奇年冤案已得平反,由政協給予工作,具體即落實在政協下屬福利部門南山公墓修纂墓史。因南山公墓富有歷史,葬有歷代眾多名人故。
我是孔夫子的信徒,平生不信怪力亂神,但是落實奇年到南山公墓修史一事,使人不得不信這是一種暗示,是一個讖言。市地名辦本當可以將這個喜訊電話告知奇年,但為了讓奇年更高興,他們想當面告訴他,何況奇年中午要回到地名辦午睡,面告的機會是很多的。但奇年不知忙什么,這幾天竟沒有到地名辦。
九月九日重陽節,陰雨連綿,天氣轉涼。奇年早上出門,還穿著短袖衫、短西褲。中午他到銀洞巷戴蔭遠家吃中飯,飯後,天氣更涼,他告別戴老,要回家添衣。就當他橫穿寶善橋附近的馬路時,正風雨交加,被一輛疾馳的大卡車撞到他的自行車後輪上,人被甩出數米,然後後腦著地,當場死亡。不知是什么人給他送去附近的紅十字醫院的。
待我知道這個消息,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時刻了。我下班回家,此時老母親往郊區二姐家了,在閣樓門上見到戴蔭遠老師的留條,說奇年遭車禍,住紅十字醫院,生命垂危。這一消息,真是晴天霹靂。我未進家門,立刻下樓直奔醫院,到了醫院,方才得知,他已於頭一日亡故了。
失去奇年,我非常悲痛,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尤其是傍晚,坐在閣樓上,我等待著他上樓的歡笑聲,那種未見其人,已聞其聲的情景。回想他坎坷的一生,回想他的勤奮著述,回想他的敬老愛幼,連我母在陽台上種南瓜的泥土,都是奇年用麻袋運來的。奇年亡時,陳朗在京,我怕他過於悲痛,隔了很長一段時期後才告訴他。
友朋們在龍駒塢火葬場為奇年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到會者出乎意料地竟有近百人之多,其中有民聯師生、市地名辦同仁,以及親屬、朋友,禮堂內除花圈外,更有數十幅挽聯。大概親朋們都知道奇年是熱愛文史的吧,聯語都寫得真切動人。如周采翁挽:“歷盡坎坷,飽經艱苦,秉強項,不彎腰,持身唯介﹔修德日進,處窮益堅,負沉冤,罹無妄,其死也哀。”袁大梁挽:“歷受打擊,此次乃最後打擊﹔幾經磨難,今後將永免磨難。”戴維璞挽:“嘯志乾坤,奇能奇遇參奇禍﹔悲秋身世,年奮年愁到年終。”王翼奇挽:“簟瓢未有忱,長恨顏回年不永﹔縲紲終非罪,獨憐李廣數偏奇。”
奇年墓在西溪石人塢,建於祖墓之傍。我於一九八八年陽九,奇年亡周年時,前往掃墓。墓在塢深處石人峰下。上家山北坡,正南石人峰,東南董家山,隔山葉家山,奇年父安聲公葬此,正東遠望荊山,西邊隔山為西木塢。諸山均屬西湖西山,皆西天目餘脈也。
新墓圓冢露頂,朝正南,前立墓碑高約五尺,闊三尺,棣書“沈公奇年之墓”,為杭州書法家王京甫手跡。墓碑前又立橫臥巨碑,為“墓碣後記”,記為吾師周采泉先生所撰,簡略記奇年一生,亦由王京甫以棣體書寫。
墓前筑平台,左右環植幼松扁柏。奇年新墓筑於石人峰下,真得其所哉。明末清初,有抗清節士、詩人魏耕雪竇為清廷殺害後,其遺骸由其同鄉甬上義士萬斯大等從南屏山下遷葬於石人峰下。清詞人厲樊榭墓亦在近處王家塢。想奇年英靈追隨前輩魂魄,共相遨游,固不寂寞也!
附錄:
金縷曲
悼沈生奇年
周采泉
近淚無乾土。哭顏回、不留文字,但傳琴譜。謬采虛聲甘北面,願列我家牆廡。形影吊、樂而忘苦。意氣少年撼山易,為群氓、奮擊登聞鼓。心似佛,氣如虎。
畸人並世誰堪伍。莽書生、偷光鑿壁,囊螢刺股。習靜潛研終不懈,忘卻置身囹圄。雖獲釋、栖身無處。待到十年才定案,罡風來、毅魄通衢舞。昭雪矣,又何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