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人盡其才
無論石中﹐或是教育局領導﹐對我的使用都煞費苦心。調我到縣<教育志>編寫組﹐大體而言稱得上‘人盡其才’ 。我感激他們的關照。 (博讯 boxun.com)
但縣<教育志>主體為中小學教育﹐並非我所熟悉。我分工寫<教育宗旨﹑體制>和<人物>﹐完成初稿後即離職返港。93年後正式出版﹐內容頗異於昔日所定。我著力採寫的兩位教師均不見記載﹐等於白幹。
同一時期我應縣建委聘請﹐協助編輯<建設志>﹐負責撰寫<緒言>﹐兼對全書進行修改潤飾。我定稿時為20餘萬字﹐據說現已出版﹐雖然至今我未得一見﹐不過到底也做了一件實事。
調南海後﹐我繼續利用寒暑假及平日空餘時間﹐進行文學創作﹐先後完成三部中篇歷史小說﹕<杏林英傑>﹑<碧血忠魂>和<飛將軍之戀>﹐均在廣州<花地>雜誌發表。
<杏>乃與任合作而成﹐他原是上海知識青年﹐後獲中醫碩士學位﹐分配回滬。90年代曾應邀赴荷蘭講學。其人知識廣博﹐精於業務﹐享受‘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 待遇。業餘愛好文學﹐善於構思劇本﹑小說﹐<杏>初為電視劇本﹐由他執筆﹐寫唐代大醫﹑‘藥王’ 孫思邈的傳奇故事﹐兼及初唐四傑之一的盧照鄰。我將之改為小說。
<碧>反映袁崇煥抗金事跡﹐根據東莞一位楊先生寫的歷史資料﹐並參考金庸的一篇論文﹐以接近電視劇本的形式寫成小說﹐末尾借用田漢<關漢卿>劇本一段曲子﹕‘將碧血﹐寫忠烈﹔化厲鬼﹐除逆賊﹐這血兒啊﹐化作黃河揚子浪千疊﹐長與英雄共魂魄﹐。。。’那還是60年代初﹐田為馬師曾﹑紅線女特地編寫的。我當時閱畢即深受感動﹐故20多年後仍能‘順手牽羊’ ﹐借為己用。田之為人不無遭人詬病之處﹐反右時吳祖光即曾深受其害。但其編劇才華橫溢﹐<義勇軍進行曲>亦為所作﹐不應因人廢言也。
<飛>可說是編教育志的副產品。事緣當日我們遠赴廣州石牌﹐到華南師大圖書館查閱舊報刊。偶見一刊物<歷史人物>﹐內容豐富﹐卷首寫李陵血戰匈奴終於‘兵盡矢窮﹐人無寸鐵’ 而被俘的經過﹐對我極有啟發。小說中若干細節即源於此。‘長期積累﹐偶然得之’ ﹐以及‘留心隨處即文章’ ﹐此乃又一例證。
此期間﹐<天山俠影>改寫為長篇﹐亦已完成。我希望能轉事專業創作﹐遂帶上作品呈交縣﹑市宣傳部領導。市委常委﹑宣傳部喬部長為人開明﹐愛惜人才。他在電話中對我說﹕‘我們歡迎你﹗’語氣誠懇﹐熱情洋溢﹐我至今不忘。其他幾位領導也無不親切接待﹐禮遇有加。我受命採寫長篇報告文學<泥緣>﹐又名<陶塑傳奇>﹐反映石灣陶塑大師劉傳的事跡﹐列為三十週年國慶獻禮選題。市文化部門大力支持﹐特地批准資助我購買了一台收錄機。我後來完成了該部作品﹐六萬餘字篇幅﹐為同類題材之最完備者﹐因我返港﹐將之寄交佛山地區一文友﹐請其補充潤飾。未知最終結果如何。
出生證
儘管我的文學創作能力受肯定﹐但限於體制﹐調動終未成事。又或者這是冥冥之中有定數﹐不欲我調往佛山﹐安於小就。記得奎屯那位棋友曾跟我開玩笑﹐說我不能久留一處﹐總有新的地方更適合我。他的話似乎真說對了﹐南海三年﹐經濟問題完全解決﹐如何進一步發展成了新的矛盾。魯迅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溫飽已達﹐要求發展乃人之常情﹐但此問題看來不可能在原地獲得解決﹐只有另謀他途。
事有湊巧﹐我二姐87年冬往香港探親﹐返穗時帶回我的出生證。該證一直由在港的柏哥保管﹐81年我從新疆回廣州那次﹐二哥曾告訴我出生證還在﹐柏哥讓他帶給我﹐他沒有接受。因他不贊成我藉此申請返港﹐說我無一技之長﹐在港無法謀生﹐勢必淪至靠乞討度日﹐如此將有辱家門﹐無顏見父親於九泉之下。我當時認同他的看法﹐自忖在西北多年﹐極度閉塞﹐六口之家﹐一下去港無以維持﹐一動不如一靜。但此刻時移勢易﹐株守南海﹐似非善策。俗語云﹕樹挪窩死﹐人挪窩活。我挪了幾次﹐有得有失﹐總起來得大於失﹐我還不到五十﹐出去闖闖未必沒有出路。
在同一時間﹐石中一位同事已循此返港﹐他正繼續努力﹐為妻子﹑兒女辦理手續。據他說﹐87年底之前﹐持香港出生證者可申請妻兒赴港團聚﹐港英當局審批後直接發給入境許可證﹐憑該證可向公安局申請出境﹐不佔單程赴港的指標。但88年元旦起已修改法例﹐我的妻子將不能跟女兒一起獲發入境證。
雖然如此﹐我仍決定請柏哥為我在港辦手續。由於出生證上無照片﹐即使有﹐事過數十年﹐亦無以核對當事人的容貌。故入境處循例要求我提供一系列文件﹐包括學生手冊﹑居住證明﹑房租與水電費收據﹑歷年的家庭照片﹐等等﹐以‘驗明正身’ ﹐提防假冒。但因戰亂頻仍﹐政治運動不斷﹐許多照片﹑文件均蕩然無存。歷時大半載﹐柏哥多次奔走﹐並去信陳情﹐使我的申請終獲接納。
柏哥‘陳情表’
該份‘陳情表’ 是柏哥抱病手書﹐實在值得全文照錄﹕
為憑香港出世紙申請張XX入境事﹐謹將數十年往事略述於後﹕
戰前先父陳建高在西環吉直街44號地下﹐開設建記魚檯﹐經營門沽批發鮮魚生意﹐由友人介紹結識逃避日軍來港居住紅磡蕪湖街之曾任東莞縣長張拔超﹐在港生活清苦﹐與先父洽商﹐願將其所有之耕田穗豐圍田十二頃八千畝﹑及東坦圍貳頃八百畝﹐由家父以港幣三千元按金承批耕種﹐而解決張拔超成家在港之生活。當時本人於西環菁華小學求學﹐逢星期日奉先父命送魚往張拔超家﹐與其家人相熟﹐得知其在港生一子(即張成覺) 。至香港被日軍侵佔﹐雙方家屬逃回原籍鄉居。先父親自僱用耕人務農﹐承批張拔超之圍田﹐而張拔超之太太常到我家居住﹑收租(即由篁村來沙頭村) ﹐與先父說合﹐願將侄女張巧雲嫁我三哥﹐而結成姻親。時逢亂世﹐任何人生命財產未有保障。先父同意由張拔超太太麥三多姐妹帶領兒女姨甥及本人﹐北上曲江縣韶關投考學校。本人承蒙照顧至光復﹐返回廣州。張拔超在廣州產業亦依法收回﹐經營商業﹑及執業律師﹐助我日工夜讀會計系﹐蒙其教導﹐熟習法律﹐做人克勤克儉﹐成為其信任助手﹐日常處理律師事務所工作﹐兼核其經營業務賬項﹐誠為我長輩良師。後於一九四八年奉先父囑來港西環厚和街6號地下創辦公眾肉食公司﹐初期因生意未如理想﹐未敢返穗。張拔超當時曾來港﹐在中國聯合銀行租用保險箱一○五三號存放契據財物。廣州解放後我亦留港﹐而張拔超不久亦被拘禁﹐其太太麥三多曾多次來港提取契據財物﹐營救丈夫﹐退租保險箱﹐僅將少量飾物﹐及張成覺出世紙交我保管。不久接來信驚悉張拔超無辜被槍斃﹑抄家﹐從此書信斷絕。至去年貳月張上達到訪﹐喜悉成覺下放新疆回來南海石門中學任職高級教師﹐問及出世紙事﹐要求申請成覺來港(成覺本人意思) 。因本人代保存數十年﹐責無旁貸﹐即時答允代為申請﹐寄來其本人證明詳盡。而 貴處辦事慎重﹐要申請人提出父子關係證明﹐實屬難求。試想人皆共知﹐朝代轉變﹐政權易手﹐政府檔案亦無法保存﹐何況無辜槍斃抄家﹑六親不認﹐誰敢代保留證件﹖為此本人實在無法幫助﹐謹將張拔超未遇難時與本人通信字跡呈上﹐證明我與成覺之關係﹐而張成覺實是張拔超唯一生存之細子﹐祁為諒察並懇 貴處憐其家破人亡﹐早日賜與自由﹐少年下放嘗盡人生悲慘﹐更希法外施恩﹐則感恩不盡。
具呈人陳柏謹呈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二日
這是柏哥在感冒高燒的情況下寫就的。其情辭懇切﹐相信閱之者當不無感動。加以本港入境處向來實事求是﹐通情達理﹐只要有合理解釋﹐其開列索要的若干文件資料均可豁免。我的身分遂得確認﹐獲發入境許可證。
離職感慨
石中和教育局領導亦迅即開綠燈。離佛山前﹐我到人事局辦手續﹐該局給我一張離職費證明﹐以便我可到銀行憑官價兌換港幣。該證明全文如下﹕
‘石門中學﹕
經有關部門批准張XX同志出境前往香港定居。我局同意該同志離職﹐按規定一次發給離職費共三千五百四十九元六角。另發給國內旅途費共一十四元。此證
南海縣人事局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這是十分有紀念價值的文件。我從1960年10月抵達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到1988年10月27日在南海正式辦理離職﹐28年工齡﹐獲發離職費3549。6元人民幣﹐等於28個月的工資(按規定一年給一個月的工資)。我最後離職那個月工資為126。77元。
在此之前的評定職稱中﹐我獲發一級英語教師證書﹐這是中級職稱。本來以我的學歷﹐應獲高級職稱﹐但我教英語僅兩年餘﹐實在不夠格﹐連這個中級職稱也是縣裡特別照顧給我的。倘依相關課程的教齡﹐我只能評二級英語教師﹐跟大學畢業不久的新入職者一樣。此乃歷史所造成﹐無話可說﹗
去年我曾跟一位當年的‘死對頭’ 通電話﹐彼此恩怨已一筆勾銷﹐但對於他成了教授這一點﹐卻不無感慨。我只是‘一級教師’ ﹗
不過﹐深想一層﹐名利若浮雲﹐何需介懷﹖幾年來每到本港公共圖書館﹐翻看自己寫的幾本書後面的借出記錄﹐心中總是無比欣慰。高行健嘗云﹕一個作家﹐只要他的作品還出現在書店架上﹐就表明他還有讀者﹐這就是最值得高興的事。我深有同感。那不牽涉錢的問題﹐亦與‘名’ 關係不大﹐而是一種心靈的溝通﹐是無價之寶。
何況﹐四女俱在歐美學有所成﹐自立於社會。僅此就比我獲頒任何高級職稱﹐都更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夫復何憾﹖ [博讯来稿] (博讯 box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