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可是沒幾天﹐我就很不舒服了﹐因為一再被作為階級鬥爭的‘靶子’。 (博讯 boxun.com)
事緣蕭上廠部﹐清晨沒人叫我﹐又沒鬧鐘﹐生怕睡過頭。夜裡醒了幾次﹐第二天放牛淨打瞌睡。這還不打緊﹐那天凌晨一時半﹐姓苟的竟突然進來叫我﹐說大組長吩咐讓我早點起來﹐我很惱火﹐因為根本無需這麼早﹐但他盯住我﹐擺出一副我非聽從不可的架勢﹐我只好離開被窩﹐穿衣服出門。
跌跌撞撞地摸到東溝小窪地時﹐才一點五十分﹐我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想找個地方坐下歇一陣子。先是靠在那地窩子土牆背後﹐只一會便覺涼氣逼人﹐後來決定﹐乾脆進去屋裡坐。我早跟他們混熟了﹐還曾把家裡寄來的椰子糖拿給他們分享﹐相信當一回不速之客﹐也沒什麼不妥。
誰知我只是一廂情願。由於他們倆輪流值早班﹐我進屋後﹐在其中一張空的鋪上躺下﹐另一人醒來察覺了﹐立即喝問‘誰﹖’﹐我答話解釋﹐略歇片刻即去找馬。他無言﹐我走時他似又睡著了。
豈料午飯時我趕牛回去﹐竟被蕭叫到屋裡訓了一通﹐說我半夜跑到外單位睡覺﹐居心叵測﹐影響極壞。命我寫檢查﹐交廠處理。我心中埋怨那人多事﹐但也只好照寫無誤。幸好後來沒有下文﹐大概廠裡也認為沒什麼大不了﹐懶得追究。
不過﹐兩個月後發生另一件事﹐又被蕭某抓住大做文章。起因在於我長期睡眠不足﹐凌晨找馬﹐日間放牛﹐疲乏不堪。終於一次放牧時睡著﹐走失了一頭小牛﹐當天菜地全體出動﹐去找這頭才出生十多天的牛犢﹐結果毫無發現。兩天後﹐才在蘆葦叢中覓得已死的小牛。
其後三晚﹐蕭某接連召開大會﹐對我進行批判。會後又命我寫檢查﹐報廠聽候處分。然而﹐到底還是沒有下文。
傷筋骨
廠裡雖兩次‘放我一馬’﹐菜地的馬卻沒對我客氣﹐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奉命放牧的首天﹐蘇班長牽來一匹黃驃馬﹐備了鞍叫我騎上。那黃驃馬又老又瘦﹐看起來挺老實﹐蘇班長又說﹐你騎上去不要緊﹐我便依言騎著轉了幾圈。一切平安無事﹐黃驃馬果然很馴。誰知那馬鞍是一分場牧工遺失的﹐失主認了出來﹐上門追討。蘇班長只好還給人家﹐另找了個舊麻袋給我﹐鋪在馬背上代替鞍子。過了幾天﹐他又找了一副馬蹬﹐叫我掛上試試。我在他協助下﹐將馬蹬固定住﹐認蹬上馬﹐也還行。
到了東溝﹐我照例下馬﹐將馬拴在紅柳叢中﹐讓它跟那幾頭牛在附近轉悠吃草。過了一陣﹐牛越走越遠﹐我把馬解開﹐想騎上去追。不料左腳才一認蹬﹐身子尚未縱上去﹐黃驃馬突然邁步前跨﹐我一跤摔了下來。韁繩卻仍在手﹐馬沒跑掉。我爬起身來﹐從它身後挨過去﹐一邊用手輕拍其後臀﹐意在安撫﹐讓它‘稍安毋躁’。 卻不知此舉犯了大忌﹐那裡正是馬的敏感部位﹐不容隨便觸摸。即俗語所云﹕‘拍馬屁拍到了馬的屁股上’ ﹐適得其反。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黃驃馬忽地將後蹄抬起﹐猛力向後一踢﹐這稱為‘尥蹶子’ ﹐其勁道十足﹐屬於粵語所說的‘無情力’ 。我猝不及防﹐右腳膝蓋上方被踢個正著﹐痛徹心脾。我‘啊’ 地大喊一聲﹐仆倒在地﹐眼鏡摔出老遠﹐我趴在那裡﹐好一陣動彈不得。少傾撿回眼鏡﹐發現右邊鏡片斷成兩片﹐從鏡框中飛脫出來。
中午我一瘸一拐地回去﹐蕭某見狀視而不見。此後十多天﹐我照樣要幹我原先的活﹐包括每天打掃廁所。無論工傷或者生病﹐我都不能指望可以休息﹐哪怕是一天半天。
早在剛到菜地時﹐我右手掌心長瘡﹐灌滿了膿﹐無法手握工具。他讓我回廠治療﹐廠醫為我開刀排膿﹐並開了病假條﹐讓我至少休息兩天﹐可當我步行一個多小時回到菜地﹐把假條遞給他後﹐他二話沒說﹐卻找了一把鴨嘴形的工具﹐叫我用這‘耬鉤’ 幹活。幹的是在地邊埂子上﹐刨坑點種甜菜。我只好強忍右手掌開刀後的劇痛﹐用單隻左手幹了起來。
此人對我冷酷無情﹐對職工也傲慢冷淡。洪青的丈夫是工段長﹐轉業軍官﹐正式幹部﹐但並未脫產。下葦湖﹐他也跟我們一樣幹活﹐割葦子﹐揹葦子﹐從未閑著。蕭非正式幹部﹐只是大組長﹐按理更應幹活。但山高皇帝遠﹐他在菜地成了小國之君﹐一味指手劃腳﹐游手好閑﹐成天搗鼓他那輛自行車﹐三天兩頭騎車回廠轉悠。每逢晚上廠裡放電影﹐他更是午飯剛吃過不久﹐便踏上車子溜之大吉﹐次日將近中午才施施然回來。
最可笑的是﹐某次廠裡派了幾個人到菜地﹐臨時支援選菜種﹐其中有位新從口裡來的年輕女布爾﹐是某位河南支邊青年的未婚妻﹐身材健美﹐相貌端正﹐高中文化﹐曾任家鄉生產大隊秘書﹐又會唱豫劇。他驚為天人﹐白天晚上圍在她身邊轉﹐千方百計巴結奉承。為了炫耀自己‘有水平’﹐他竟不顧自己只是一名普通黨員﹐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居然在菜地為大家上黨課﹐大講中共黨史﹐身為‘無產階級先進分子’ ﹐為了向一位名花有主的‘靚女’ 討好﹐作出如斯舉動﹐實在惹人訕笑兼令人齒冷﹗
遇冰雹
蕭一再對我恣意打壓﹐固然使我處境困難﹐動輒得咎。但其所作所為﹐到底有跡可尋﹐我與之週旋既久﹐亦漸漸掌握應付之道。他於我的傷害﹐亦不過如是。相比之下﹐大自然的威脅更為可怕﹐‘天有不測之風雲’ ﹐其潛在的危險不容小覷。我所遇的冰雹便是一例。
那是七月間某日下午﹐正當‘赤日炎炎似火燒’ 的節令﹐我如常在東溝放牧﹐將黃驃馬拴在一棵野柳上﹐便找了處樹蔭較密的地方歇涼。幾頭牛懶洋洋地在樹下打盹。
猛然間﹐風起雲湧﹐熱辣辣的太陽一下被擋住﹐暑氣頓時消減大半。但緊接而來的是狂風呼嘯﹐飛沙走石﹐弄到我滿身塵土﹐眼也睜不開。我只好取下頭上戴的草帽﹐把臉蒙住﹐遮擋一下。但不時張望一眼﹐以防牛群走散。
少頃﹐風停沙息﹐很快又悶熱不堪。我乾脆將上衣脫下﹐只穿一件背心﹐仍然汗流浹背。
我斜靠樹幹﹐仰面上望﹐只見烏雲越積越厚﹐中有一片色如濃墨﹐邊緣卻透出灰白﹐漸成漏斗狀﹐尾巴不斷向下延伸﹐漸漸接近地面﹐看去似離東溝不遠。
此時戈壁灘上重又捲起疾風﹐並向東溝猛颳。黃驃馬躁動不安﹐一面長嘶不已﹐一面亂踢亂蹦。樹下打盹的牛群早已立起身來﹐向溝頂奔去。
我走向野柳叢﹐想解開拴馬索﹐牽馬離開溝底。但還沒走到跟前﹐突然‘啪’ 的一響﹐頭頂上一陣鈍痛﹐像是被一顆小石子擊中﹐不禁舉手撫了一下痛處。
豈料這時風勢加劇﹐而且辟哩啪啦地落下許多小晶體﹐色白而硬﹐把我的頭﹑手﹑背部﹐都打得好生作痛﹐我這才醒悟是冰雹。
那黃驃馬早已掙斷了腳上的絆索﹐拼命向溝頂高處狂奔。牛群則已跑得不見縱影。
我驟逢此變﹐手足無措﹐大小冰雹急驟而下﹐迅猛異常﹐我欲避無從﹐只有把草帽戴上﹐再撐開上衣﹐護住頭部﹐一面蹲下身子﹐減少受襲面積。
幾分鐘後﹐雲散天青﹐冰雹止息﹐風也停了。
環顧週圍﹐一片頹敗景象﹐葦子﹑柳樹枝﹑紅柳條折的折﹐斷的斷﹐遍地落葉。氣溫更急劇下降。
我原先汗濕了的上身﹐被冰雹打得濕透﹐衣服沾在胸前和背上﹐陣陣寒氣直逼心脈﹐下身亦涼颼颼的﹐只一會腿上也冷得毛管直豎。附近無房舍﹐又無洞穴﹐倘要引火取暖談河容易﹖﹗當下我亦顧不得去追尋牛馬﹐先在原地跑步熱身﹐待體溫回升再作打算。但雖不停跑動﹐仍凍得上牙打下牙﹐手腳殭硬﹔手指冰涼﹐指甲青紫﹐毫無血色。全身仿如掉進冰窖﹐沒有一處稍具絲毫暖意。
我決定向溝頂跑去﹐這樣即使凍殭倒下﹐也較易被人發現﹐同時還可藉此眺望牛馬蹤影。到了上面的樑子﹐竟有意外驚喜﹐原來黃驃馬並未跑遠。我向它大喊﹐它居然跑了過來﹐我不禁想到﹐畜生和牧人的溝通似乎較人與人的溝通為易﹐或者因為它和我只是相互依存﹐而無利害關係﹖
我用凍殭的手艱難地抓住韁繩﹐動作笨拙地認蹬上馬﹐打算先騎回住地﹐穿上棉衣再去找牛群。它好像體恤我的窘境﹐乖乖地立定不動﹐待我騎穩了才邁步﹐向住地走去。才走了幾步﹐就聽到南面隱約傳來喊聲﹐我凝神諦聽﹐依稀像是叫我的名字﹐便連忙策馬小跑﹐跑了不遠﹐果然望見菜地的人﹐有好幾個﹐都在向我招手。我心裡漾起一股暖流﹐立刻縱馬加速迎上前去。
我們會合後﹐才知道蕭不在﹐他們幾個人怕我發生意外﹐自動分頭到處找我。回到住地後﹐一位湖南青年表示﹐他替我出去找牛﹐讓我留下休息。蘇班長予以默許﹐反正地濕幹不了活。
患難見真情。這回我看到了菜地大多數同事的善良本性。他們全因在老家餓得不行﹐才不得不離鄉別井﹐‘踩西瓜皮’(盲流)來此。與我無冤無仇﹐對我屢遭打壓不無同情。只是she於蕭的淫威﹐不敢流露出來。有時甚至要隨聲附和﹐說我幾句﹐卻並非出自本心。‘人之初﹐性本善。’像蕭那樣的虐待狂﹐到底只是極少數的‘一小撮’ ﹐堪入稀有動物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