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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反右斗争观察:六十餘年家國------我的右派心路歷程(19)/张成觉

2019年09月07日 综合新闻 ⁄ 共 4124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潛遊西湖

幾天之後﹐我們60多人便踏上了充軍西去的荊棘路。時在1960年9月下旬。具體日期已不復記憶﹐可能是25日﹐適與‘九。二五起義’同日。那是原國民黨新疆軍政首腦鮑爾漢﹑陶峙岳﹐於1949年通電棄暗投明的日子﹐在當地無人不曉。兵團最大的兩農業師---農七師﹑農八師﹐即由起義國軍整編而成﹐那也是我後來所屬的師。

但啟程前夕﹐我以與親戚告別為由﹐請假外宿一晚獲准﹐隨即偷偷跑到火車站﹐乘當天最後一班滬杭線列車﹐去這聞名遐邇的旅遊勝地一遊。

抵杭已半夜﹐在車站附近找一旅館入住﹐竟然人滿為患﹐只能睡在門廳﹐即香港人稱的大堂。這大堂面積不足百呎﹐接待處櫃檯旁臨時安放了幾張帆布床﹐我即下榻其中。但躺下未幾﹐即被喚起﹐定睛一看﹐身穿白色制服﹑頭戴大蓋帽的民警是也﹐其人年約三十﹐面容嚴峻。旁另一人較年輕。前者先取去我的學生證﹐那是我用以住旅店的唯一證件﹐蓋當時大陸尚無身分證也。照例盤問姓名﹑年齡﹑出生年月﹑所在單位﹐我對答如流﹐他核對證件無誤﹐顏色稍霽。繼問﹕上課期間﹐何故來此﹐答曰﹕日內支援邊疆建設﹐臨行一遊。答案合理﹐他退還證件後與同伴離去。我估計此乃旅館接待員生疑﹐電告派出所而致。

經此擾攘﹐雖重又躺下休息﹐遲遲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矇矓過去﹐卻很快又被嘈醒﹐原來我身旁兩人已起﹐正準備離去﹐大概趕車或趕船也﹐看錶清晨4時。後再闔眼小睡﹐不久天色微明﹐再睡不著﹐挨到六時起床﹐匆匆嗽洗畢離開。

此前大哥告我有一朋友劉醫生在杭﹐任職浙江省人民醫院﹐他下放東莞畢返回東北途中﹐曾獲其慇懃接待。遂冒昧前往找劉醫生﹐主要想借其自行車作一日遊。至醫院宿舍則劉仍高臥未起﹐稍候始得晤面。不巧其車子被人借去﹐他給我本地游覽地圖及小冊子各一﹐謂可按圖索驥﹐自行選取合適遊程﹐又贈我本市糕點票﹑糖果票各一張﹐稱因上班未能陪我﹐甚歉﹐請我自便。

向劉道謝及告辭後﹐找車子之心仍未死。在附近問了兩間租車店﹐條件苛刻兼價昂﹐而天色又轉陰晦﹐雨雲密集﹐遂放棄租車計劃﹐自旅遊小冊子上選定遊程﹐開始實施。

第一站先乘車到虎跑﹐至則見一老虎雕塑立於山間﹐忘記何典。繼往淨慈寺﹐即濟公和尚居處也。我對此一羅漢下凡的僧人雖頗敬服﹐欽佩其專門扶危濟困的精神﹐但始終未詳細讀過<濟公傳>。80年代大陸拍攝電視連續劇﹐由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的游本恩(﹖) 主演﹐居然大受歡迎﹐其主題曲‘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以其輕鬆有趣不脛而走﹐許多小孩不絕於口。不料因此引起論者擔心﹐謂其流里流氣﹐毫無正經﹐作為兒歌﹐實在於童稚幼小的心靈有損云。雖似不無道理﹐卻並不影響小童照唱不誤。不過﹐1960年的濟公尚無此旺盛人氣﹐故淨慈寺門庭頗為冷落。

甫出山門﹐即遇小雨。快步奔至對面的西湖邊﹐至‘花港觀魚’ 景點入口處﹐大雨傾盆而下。時已近午﹐見旁有餐廳﹐遂入內就餐。飯菜不貴﹐質量尚可﹐聞臨座食客稱﹐某年毛遊西湖﹐曾在此用午膳云。心中存疑﹐姑妄聽之。

但文革後華國鋒在台上時﹐嘗巡視山東某縣﹐於招待所進餐畢﹐有關主管即命手下﹐將華所用碗筷收起珍藏﹐當地一幹部致函‘華主席’ ﹐謂此事不妥。並特別提及當年最高在杭州某飯店用餐﹐事後餐具被視同聖物精心保管﹐遭最高嚴詞批評制止。華接信批轉山東官員﹐效最高做法處理。新華社旋即予以大肆報導﹐以示華恪守最高之準則﹐不搞個人崇拜。由此觀之﹐上述食客所言﹐或有其事﹐最高即‘今上’ ﹐御用器具非同一般也。

與此相類另有一事。1969年夏天﹐一次最高心血來潮﹐將外國友人所贈芒果﹐賜予駐清華大學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工宣隊山呼萬歲之餘﹐誠惶誠恐將其置於一精緻玻璃盒﹐供奉於一莊嚴會堂﹐讓革命群眾瞻仰。時值盛夏﹐數日後芒果變色﹐呈腐爛之勢﹐無法繼續保存﹐工宣隊向高層請示後﹐決定將變壞之芒果投入大鍋﹐注滿清水而烹之。待水沸﹐即舀出分諸一眾隊員﹐各得一小杯﹐眾皆感激涕零﹐一飲而盡﹐飲畢咸呼‘X主席萬歲’ 。可謂具中國特色之文革小插曲也。

飯後雨勢稍減﹐登船遊‘三潭印月’ 。船家搖動雙槳緩緩而行﹐欸乃聲中﹐環顧湖光山色﹐風景如畫。霏霏細雨中﹐穿過蘇堤橋下﹐不禁想起蘇軾詩﹕‘水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未幾船抵湖心一島﹐名小瀛洲。登岸游覽﹐見一閣古色古香﹐旁有大樹﹐巍然挺立﹐枝頭綻放白花﹐生意盎然。閣內設小賣部﹐除風景明信片之類﹐尚有點心數種﹐需收糕點票。乃選購桂花糕一盒﹐付款之時﹐將上述醫生所贈票券一併交上。因適才午餐未飽﹐遂啟糕盒取出啖之﹐但覺味道清甜香滑﹐問女售貨員答稱乃桂花製成﹐外間大樹即桂花樹云。則月中嫦娥﹐亦與其同種為伴﹐美人香花﹐相得益彰﹐大可不必為‘偷靈藥’ 悔恨也。

於閣中放眼湖心﹐碧波蕩漾之中﹐三尊罈狀小白塔呈品字形﹐凌波約五尺﹐環繞小島。倘值夜半皓月當空﹐投影湖上﹐即可見一皎潔銀盤﹐印於其內﹐三潭印月由此得名。‘潭’ 者﹐‘罈’ 也。但另一說稱﹐小瀛洲上確有三潭﹐四週樹木森森﹐芳草如茵﹐月影其間﹐銀光閃閃﹐亦堪稱一景﹐引人遐思。我意則以前者意境為佳。蓋水中之月﹐遠較島上光影為優。

離島登船﹐繼續遊程。航向孤山﹐遠眺白堤﹐雖較蘇堤為短﹐但景色各擅勝場。‘平湖秋月’ 與‘蘇堤春曉’ 難分高下。此時未到中秋﹐前者無緣領略﹐後者亦只能想像。不過﹐白堤盡頭處的斷橋﹐和遠處的雷峰塔更令人感慨繫之﹐白娘子的愛情悲劇﹐難道只怨多管閑事的法海﹖

行程終點﹐上岸即見‘樓外樓’ ﹐和通往靈隱寺道旁的‘天外天’ 一樣﹐取名蘊涵哲理﹐耐人尋味。而岳墳內之正邪對比﹐使我想起幼時所讀<岳傳>﹐也是將壞事全歸秦檜﹑王氏夫婦﹐如同其跪像旁邊對聯所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其實﹐罪魁禍首另有其人。‘佞臣’ ﹐走狗矣。40多年後的新世紀﹐我在本港城市大學聽詠史詩詞講座﹐主講者為廣州中山大學黃天驥教授﹐他分析文徵明的<滿江紅。拂拭殘碑>﹐所謂‘依飛何重﹐後來何酷’ ﹐‘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 ﹐皆離不開宋高宗。‘笑區區一檜有何能﹐逢其欲。’一針見血。

這情形﹐正與‘四人幫’ 跟最高的關係一樣。只需將‘一檜’ 略加改動﹐變成‘笑區區江青有何能﹐逢其欲。’何等貼切。江青受審時高喊﹕‘我是X主席的一條狗﹐X主席叫我咬誰我就咬誰。’一語道出佞臣與暴君的關係。

發配西陲

當年的柯慶施雖屬封疆大吏﹐也一樣是最高的一條狗。1959年廬山會議反右傾﹐他咬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前三人均與他同輩﹐資歷相仿。周則輩分略低於他。李銳也是晚輩﹐亦被他咬。我們這百餘名右派大學生﹐與他無冤無仇﹐亦遭其落井下石﹐學業未畢均一律踢離本校﹐充軍西域。理由是交大之專業設置國防攸關﹐豈容牛鬼蛇神廁身校內﹖其極左面孔﹐全國無兩。西安交大亦未如此。至此方覺﹐本系遷回上海於我輩非福﹐實種禍根也。

發配之日﹐先在校本部集中﹐再登上大卡車﹐校方將我們連人帶行李送至北站。

頭天晚上﹐我遊畢杭州返抵分部宿舍時﹐沛並無追問我到過何處﹐反正他的監督之責次晨即告終﹐亦無意深究其他。但他還是作了一次臨別訓話﹐要我‘老老實實接受改造’ ﹐並謂‘前途如何就看你自己了’ 。

我默然受教﹐心中為從此擺脫該名嚴苛的監督者而高興。我們本來素昧平生﹐但他從知道我的身分那一刻起﹐就對我疾言厲色﹐宛若仇雔。階級鬥爭的學說便是這樣充滿了‘恨’ 。他的敵視態度自然引起我的反饋﹐我自問絕不可能像基督教導的那樣﹐被人打了左臉再轉過右臉讓他打。所以﹐90年代中﹐我在<新疆回憶錄>裡﹐在如實反映當年情況時﹐以充滿怨恨的語調﹐將他寫成一個面目可憎的u-L分子﹐以發泄心中積聚多年的憤懣。

那次訓話結束時﹐我拿出幾斤上海市糧票﹐還有一些飯票﹐交給沛﹐請代為捐助飯量較大的同學。因其時上海地區的糧食定量早已下調﹐大學生月定量27斤。校方號召女同學﹐或其他有飯票剩餘者﹐實行團結互助﹐共渡艱辛。我雖與本校緣盡﹐但願以此舉略表寸心。無論如何﹐我總算曾經是這所中國MIT的一分子。沛將此接過﹐似乎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估計不會是‘謝謝’ ﹐我也沒有期待他會這麼說﹐因為他不可能對認定的敵人使用任何禮貌語言。

但2004年12月﹐當我從另一位同學口中﹐聽說他看到我那本書﹐為昔日待我的態度表示歉意﹐我立刻感到﹐自己的怨恨應該去掉了。魯迅詩云﹕‘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他和我未必能成為兄弟﹐而且他很可能沒有受過太大的挫折﹐我卻的確‘歷盡劫波’ ﹐終得雨過天青﹐我們之間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 。俗語不是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麼﹖

幾天後﹐他從杭州主動打來電話﹐我未等他開口﹐先向他說對不起﹐因為我在書中對他的描寫﹐有人身攻擊的成分。我認為﹐哪怕他昔年對我如何仇視﹐我不應該醜化其形象。魯迅說得好﹕謾罵和恐嚇不是戰鬥。我可以跟他論戰﹐用心刻毒的文字卻無論如何應予避免。語言暴力只會自損形象。

不過﹐我的這種大徹大悟﹐是經過了40多年﹐‘歷盡劫波’ 之後才產生的。我離開交大分部時﹐‘劫波’ 可以說才剛開始。

到北站途中﹐經過我認為最美的衡山路和淮海中路﹐高大的法國梧桐依然挺拔蔥籠﹐馬路清潔如昔﹐一些花園洋房還是那麼漂亮﹐綠草如茵。但我已不像初到上海時那樣﹐滿懷興奮的心情﹐欣喜地注視著路旁的一切。相反﹐我漠然視之﹐覺得它們與我不相干。前路茫茫﹐將來會怎麼樣﹐誰也不曉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必定荊棘滿途﹐而且身不由己。沛所言前途看我們自己﹐純屬套話﹐個人命運不由自己掌握。

果然﹐像是提供一個例證﹐唯一的女生到達北站後突接通知﹐她可以留下。這位豁免流放的四年級同學﹐聞訊後不動聲色﹐自己動手拿過已卸下的行李﹐重又裝上本校的卡車﹐隨後悄然消失了。她顯然不想刺激大家﹐沒送我們進站。

來送行的人並不多﹐只有一部分同學的家人進入月臺。兵團辦事處派了另一位官員作代表﹐但此人一言不發﹐只掃了我們一眼﹐目光冷酷﹐神色嚴峻﹐仿如檢閱勞改犯。其後他走到本校一名官員身旁﹐該員是學生科的﹐負責押解我們一干人等。只見他們兩人喁喁細語﹐直到汽笛響起﹐才互相握手道別。

校方為我們包了一截車廂﹐位於列車末尾﹐一頭連著乘警值班室﹐通向其他車廂的門半開半掩。那‘解差’ 便坐在門邊的卡位﹐佔了整整五個座席﹐那兒成了他的臨時辦公處。隔著走道的門邊另一卡位﹐坐著謝老師﹐佔四個座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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