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一九六○年十月,陳朗由北京中國劇協遷謫甘肅蘭州,這是繼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後降級降薪處分後的再一次處分(開頭兩年半時間被下放在京郊與河北的安國、懷來等地監督勞動)。
我們忍痛賣掉了紅木書櫃、博古架、椅、几等,將漢陶宋瓷送給了老友陸陽春、夏禹卿,將有關美術、木刻等書籍裝入大木箱存放於鄰居肖里處,凡歷年信件等,在芳草地宿舍天井中投入鐵爐子裡焚燒。幾個日升日落,這是被迫的“破釜沉舟”! (博讯 boxun.com)
當時的政治形勢尚不似後來的“文革”的嚴酷,我們還能將不忍捨割的書籍帶往西北,裝有七隻大木箱。大幼尚在襁褓,於是一家三口遠戍西北。臨行前夕,袁敏宣二姐在胡忌的陪同下,特從北池子她家出城到神路街,黑暗中踏著遍布磚瓦的工地和一段荒徑而行,這該是她生平從未走過的路,到芳草地我們的宿舍,為我們送行,我們以蒸螃蟹相款。這是難忘的一夕,以後再也未與袁二姐相見,她死於“文革”的日子裡。
十月的北京氣候尚在深秋,我們由隴海路經鄭州、西安、寶雞、天水,於十月下旬抵達蘭州,已是大雪紛飛了。陳朗向甘肅省文化局報到後,分配在省戲曲研究會工作,在賢後街二十八號,辨公、住宿均在這木結構的小四合院內,小院北屋有樓,樓上中分,右為廳,左側前後二間為宿舍,我們一家住前間,後間雙扉上鎖,無人居住。初到蘭州,人地兩疏,又加寒天飛雪,所有托運書籍遲遲未達,只能深居簡出,閉門枯坐了。一日,陳朗無意間在窗欞門隙中窺見後間之內存放的木箱,上有用毛筆所寫之“陳文鼐”三字,非常高興、激動,原來乃他鄉舊知,近為芳鄰!真是天緣巧合了。
陳文鼐和陳朗是五○年代初在北京的中蘇友好協會總會工作時的同事。陳文鼐雅好京劇藝術,善唱黑頭,宗裘派。有一次中直(中央直屬單位)俱樂部晚會,他曾飾竇爾墩,登台演唱《盜御馬》“坐寨”,有聲有色,完全是裘的款式。當時伶界泰斗被號稱“通天教主”(梅、程、荀、尚四大名旦都受到他的親炙)的王瑤卿尚健在,文鼐曾是王瑤卿古瑁軒中的座客,經常於晚間聽他老人家說戲。由於陳朗也是“戲迷”,且特喜裘派藝術,故與陳文鼐當時很談得攏。一九五二年“三反五反”運動後,中央抽調一批幹部支援西北,陳文鼐名在其中,與同在中蘇友好協會總會工作的新婚妻子王惠春雙雙調往西北,當時只知道他被調往的地點為寧夏(銀川),數年來失去聯繫,卻不料如今他與王惠春也在蘭州!大約過了一、二個月,陳文鼐才從隴東慶陽地區下鄉體驗生活回來,終於見到了面。陳文鼐當時已從省戲研會調省隴劇團任編劇,家住東城地名“一隻船”者,原先在賢後街住過,故尚有雜物存放在此。在文鼐返回前,陳朗偶於戲研會會議紀錄本中得知陳文鼐也屬於“右派”,他隨隴劇團下鄉體驗生活,是以“待罪”身份。於是我們在蘭州終於有了可交往的朋友,舊雨新知聚於一身,所以在“文革”前的幾年中,兩家過從甚密,幾乎每個周末都是共同度過的。
陳文鼐東北瀋陽人,出身舊家,受過高等教育,他身材魁梧,五官端莊,性格熱情。他的愛好京劇,是少年時期在陷日的東北時開始的。由於陳朗事前的介紹,我每見到他,都會想到“黑頭”與竇爾墩的豪邁性格。其妻王惠春,蘇州人,出身貧苦,青少年時期即因謀生失學,由於她靈巧聰慧,得以在上海某方言話劇團任小演員。她的貧苦出身與機智美艷,被中共地下黨看中,吸收作為地下黨活動聯絡人,在四○年代末的幾年中,她的身份是“豪華商女”,住大旅館迎送、保護中共地下黨秘密要員,這個工作表面上風流倜儻,實質干系重大。中共建國後,她要求到地方任職。她後來和我說起過,她那時的心情是洗盡鉛華,找一合意“賣油郎”過平靜的生活。她於是輾轉北上,被分配在中蘇友協總會任圖書館資料員。她和陳文鼐結婚後遠離京城同赴西北,與她的思想有關。她與陳文鼐感情很好,在陳文鼐成為右派(在銀川時被打成右派)後,身為中共黨員的王惠春無絲毫動搖,但是她自身的政治生命與工作情況則大受影響,她是右派家屬,一切都感同身受。王惠春性格熱情,寬厚大度,在她樸實無華的衣著上,見不出往日生活的半點痕跡。她曾給我一隻白金戒指,她說視此等物與泥土無異。我的這個戒指在“文革”抄家中被沒收,再未歸還,這是後話。
陳文鼐創作、改編的戲曲劇本富贍,是位有成就的劇作家,他的多個劇本都得到好評,尤其是描述藏族女牧民故事的《李貢》(一名《紅色醫生》),曾在全國會演中得過獎,紅極一時,此劇我在蘭州時曾觀賞過。在甘省,他所編的隴劇劇目上演率最高,在戲曲劇本創作上,甘省很難有人能替代陳文鼐,他因此能留團工作,未吃過太大的苦頭,自然是屬於“政治內控”“立功贖罪”類型的了。早在右派“改正”之前,“文革”還未開始時,他的右派問題即得“甄別”待遇,意味著平反,曾補發給一小筆工資呢!
陳文鼐非常歡喜孩子,但他倆未曾生育。從二幼降生開始,他比陳朗更歡喜她。等到二幼稍長,能站在我用木條自製的箱子裡時,陳文鼐每來,就坐在木箱子前不能動身了,吃飯時也要端個大飯碗,坐在木箱邊與她同吃。王惠春說他,每次回去他要牙痛好多天,因他見了二幼的憨模樣,就要咬牙切齒發狠勁之故!
當我懷了三幼時,我憂慮陳朗多病、大幼羸弱,經濟拮据,不勝負擔。陳文鼐歡喜孩子,之所以不去領養孤兒,他說,一個孩子不知道親生父母,他的心靈不能承受這一殘酷事實,他要領養一個孩子知道親生父母是誰的孩子。我覺得將二幼送給他倆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於是陳文鼐夫婦抱養了二幼,他倆只做了三天爸爸媽媽,陳朗捨不得又抱了回來。王惠春說陳文鼐這三夜都沒睡,他扒在床邊,看著孩子的睡態,不但牙疼,連眼睛也酸了……
在二幼三歲那年,得了重病,發燒不退。頭天我借了五元錢準備給她看病的,不想陳朗因高天白、郭祝三兩友來喝酒,藥資變成了酒錢。第二天即發現二幼的口眼歪斜了,還不知道是什麼病,去討教住在附近的杭州同鄉也是右派的裘詩新大夫,才得悉是小兒麻痹症。裘醫生說,此病重則生命危險,輕則留有殘疾,趕緊到大醫院求治,千萬別信針灸土法!我和陳朗抱著二幼坐三輪車遍到各大醫院求治,都被拒絕不收,及至北岸傳染病醫院,已人滿為患了,蘭州正爆發性地流行小兒麻痹症……。夜深人靜,懷抱病孩,求治無門,相對無策,肝腸寸斷。我想起陳文鼐,或許能有辦法,那時居民家中尚無電話裝置,及至第二天才得以通知陳文鼐。陳文鼐來時帶了一位名叫王炳的醫生,他是陳文鼐的崇拜者,是向陳文鼐學習寫劇本的,為某地區醫院的醫師(也是右派),現正在蘭州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實習。由於他的幫助,二幼得以住入第二醫院腦病科治療,總算搶救了小命。再生之恩,至今未忘!
“文革”前夕,陳文鼐王惠春夫婦回過東北老家探望父母並親友。王惠春待婆母甚孝,為其洗頭洗腳修剪指甲,料理膳宿。這一次拜別老母,非比文鼐當年離家,老母衰淚頻揮,捨不得賢孝的兒媳婦。他倆回蘭州時,帶回陳文鼐姐姐的七歲兒子名叫阿剛的作領養,惠春待之如己出。在“文革”中不到十歲的阿剛竟提出要與“反革命”父親陳文鼐分居,被傳為“佳話”。成長後的阿剛,成為一名工程師,娶妻生子,待養父母至孝,那是後話。
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雷厲風行,陳朗、陳文鼐首當其衝,在蘭州省府門外街頭搭臺批鬥省、市“牛鬼蛇神”時,臺上臺下烏壓壓一片站滿了掛牌挨鬥的百十罪人,陳文鼐、陳朗同在其內。一時風聲鶴唳,關押、批鬥、抄家、下放,身不由己,雖與陳文鼐同在一城,也如隔世了……。
十五年過去,一九八○年春,落實右派政策後,陳文鼐帶了阿剛回東北省親,特地南來杭州看望我們。阿剛已是二十多歲的英俊青年了。往事歷歷,又如煙如霧,令人不勝感慨。
八○年代初在北京,陳文鼐還曾來過與陳朗相敘。此後又相隔十餘年。我和陳朗來紐後,接讀陳文鼐信,曾附來自製詩、書一幀,及與惠春合照一張,惠春白髮蒼蒼並眇一目,相比之下,文鼐健壯多了。文鼐謂惠春體弱多病,日常生活全賴文鼐細致入微地照料,他倆一生都互相扶持,在患難中“相濡以沫”云。
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前夕,陳朗從蘭州被“借調 ”到京參加全國戲劇會演工作,其年秋返蘭州辦理調京的離職手續,曾在陳文鼐的新居“老得樓”盤桓多天,有《老得樓留別彤馬》之作。文鼐號彤馬,乳名“老得”(豈父因老年得子而給起此名乎)。文鼐曾多年住蘭州東城“一隻船”,頗切所謂“浮家泛宅”,今居在雙城門(老蘭州西城城門雙重故有是稱)新建洋樓,欣幸“老而得居是樓”。夜談中,文鼐為述昔日在京華王瑤卿居所古瑁軒傾聽來之戲劇掌故。又文鼐時正創作新劇本《楊七娘》(《楊家將》故事)。古浩亹水,又名閤門水,今大通河,陳朗遷謫之地也。詩曰:
重來又是閤門秋。幾夕持觴老得樓。述舊倩誰聽古瑁,開邊聊共話今裘。
惟將後夜驅殘夢,且向明朝事遠遊。我自醒醒君未醉,燈前分得窅娘愁。 [博讯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