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親批的第一張大字報,在北京大學貼出,書滿被批鬥人士各種「反革命」罪狀。(中國災胞救助總會提供)(中國災胞救助總會提供)
我是在一九八九年四月來到了華盛頓的。那幾天,美國的首都剛從冬季的風雪中甦醒,滿城風和日麗,無數風箏在空中飄蕩。我昂起頭眺望著風箏和西天的雲彩。看久了,在綠草地上坐下,心裡想著剛剛在傑佛遜總統紀念館裡讀到的誓辭,他向上帝所做的莊嚴的保證。這一誓辭保護著自由的風箏,它彷彿也寫在風箏的絲綢飄帶上。
「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在文革時代不僅是口號,更是信仰,知識分子被迫放棄自主的思考。(中國災胞救助總會提供)(中國災胞救助總會提供)
傑佛遜像下的誓辭這樣寫著:
I have sworn upon the altar of God eternal hostility against every form of tyranny over the mind of man.
(我向上帝宣誓:我憎恨和反對任何形式的對於人類心靈的專政。)
把筆變成匕首,
插進自己和別人的胸膛
每次參觀紀念館,我都格外留心英雄的座右銘。人類精英們的心得,值得我多想想。但是,在我的記憶中,還沒有一句名言像傑佛遜這一思想如此讓我震動。在讀到的一剎那,我心裡轟然一聲,心思如洪波湧起。
我是一個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中走出來的學人,對西方傑出的政治領袖只有敬意但沒有崇拜,對於他們的思想一直採取質疑的態度。然而,這一句話,我卻產生很深的共鳴。在被觸動後的那一時刻,我真想吶喊幾聲,請求全世界的政治家和思想者注意。那些早已知道的,也請重溫一遍。我還特別請求我的祖國能注意,並希望故土的山谷能夠回應我的吶喊,像童年時代回應我天真的歌聲。
這是一句誓辭,一個美國思想家的信念。但它也包含著我的良知關懷和良知拒絕的全部內涵。
近幾年,故國的報刊一直在討伐我,至今沒有停斷。如果我有罪,那就是我對心靈專政毫不含糊的譴責和反叛,也就是我在地球的東方發出一種與傑佛遜同樣的聲音。然而,傑佛遜和華盛頓、林肯共同創造的時代卻告訴人們,尋求真理並說出自己所信仰的真理,這是天賦的權利,永遠不能成為罪行,政治專政的鐵拳永遠沒有理由對準人類天然神聖的心靈。
當然,憎恨我的人把我當作異端也並非沒有根據,因為我的確和一些拿著教條來謀殺我的祖國和我的人民的政治激進者不同。我的語言已從他們規定的死亡方格中跳出,並揭露教條已經刺殺了我的祖國的生命力。我確實在用筆抗爭,而抗爭的一切,如果需要用一句簡明的話來表述,那正是美國這位思想家鄭重的誓言。
在曠古未有的文化大革命荒誕歲月中,我最後悟到,毛澤東與馬克思的區別,就在於毛澤東把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機器從政治經濟領域推向人的心靈領域。
所謂「全面專政」,就是說僅僅在經濟、政治領域裡剝奪剝奪者的政權是片面的,只有在心靈中也實行剝奪才是全面的。當大陸的政治騙子群把「全面專政」的紅旗舉上雲霄的時候,無數知識分子的心靈卻在牛棚和牢獄的黑暗牆角下作著最悲慘的呻吟。
他們一個個把筆變成匕首,天天刺進自已的胸膛和別人的胸膛。他們在奴才與佞幸的強制下,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自己和自己的同胞。他們承認自己是內奸似的黑幫,是地獄中猙獰的魑魅魍魎,是企圖阻撓人類走向極樂園的江洋大盜。他們一面被人像追獵野獸一樣地被迫交代自已的罪行,一面又把一枝從小就勤奮練就的筆桿深深地插入自己的咽喉,然後又插進一切和平與仁慈的信念。他們檢舉、揭發交代,一個字一個字都像瘋狂的毒蜂去咬叮他人的靈魂和自己的靈魂,連早已埋在地下的祖宗的屍體也不放過。他們在「不怕疼、不怕醜」的迷魂菜的麻醉下,讓心靈蒙受種種人間的奇恥大辱。
在那段歲月中,我還年輕,避免了許多老學者老作家可怕的命運,只是和億萬同胞一樣把本是春水般活潑的情感納入獨一無二的思想體系中,在統一的政治機器中打滾,讓心靈發出麻木的呼叫。
人類歷史上
最荒誕的一部心靈專政錄
在心靈專政的旗幟高揚的時候,人類一切帶有溫馨花瓣的書籍都被禁止,全世界公認的至真至善至美的詩篇皆被認為是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毒草。連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也難倖免。著寫《神曲》的但丁本身被送入地獄,無辜的維納斯和蒙娜麗莎被戴上最醜的高帽。我們只允許讀馬克思、列寧和毛澤東的文字。
於是,我們一面經受階級鬥爭狂濤激浪的洗劫,一面又經受難以忍受的靈魂大乾旱,這種沙漠似的大乾旱和它所帶來的大飢渴,使我和我的同一代人的生命一下子萎縮得像古埃及墳墓中的木乃伊。
儘管這樣,我的眼睛還像燈火一樣燃燒著,而且讀下了一部人類各種文化寶庫中所沒有的心靈專政錄。這部紀錄,是產生於中國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人類歷史上最怪誕的書籍,一頁一頁都令人傷心慘目,一頁一頁都迫使我去作反叛性的思索。
我敢說,在藍色的天宇下,沒有另一個國度的思想者,能像我和我的同一代人有如此深切地讀盡人類心靈專政的現實圖誌。從醫學上說,這裡有人類精神的全部病毒;從心理學上說,這裡有人類心理的全部變態;從宗教學上說,這裡有魔鬼的全部伎倆;從人類學上說,這裡有人類身上殘存的全部獸類的基因;從文化學上說,這裡有人性惡的全部積澱。
在實行心靈專政的年代,真正的知識分子沒有一個能抬起頭來坦然地看看四面八方,只能埋著被戴上資產階級帽的頭顱看著自己可憐的腳趾。那些曾像小偷似地發表過關於人性、人道文章的學者,此時更變成千夫所指的寇盜。這些小心翼翼地低聲訴說社會主義國家也需要「愛」的正常腦袋,此時變成全部仇恨集中射擊的對象。專政的機器逼迫他們把頭埋得比任何人都低。播種人道的正直心靈收穫到是赤裸裸的獸道。
在六十年代,我從未涉足人道,只是無知地跟著潮流高喊階級鬥爭的口號,因此,在埋著頭的時侯,還可以張開眼睛讀著這部荒誕無稽的現實大書,並很深地認識了一個錯誤的時代,看到它是怎樣把高貴的人類變成一隻隻踡縮著脖子和緊夾著尾巴的狗,每時每刻都生怕挨打的可憐家畜。如果要擺脫這種命運,即如果不想夾著尾巴,那就要高揚起犀利的牙齒,把自己變成管轄狗並無情地撕咬狗的狼。我看到一些被稱為詩人的人也變成了這種野獸。他們裸露的牙齒比他們的樓梯似的詩句留給我更深的印象。
這部心靈專政錄,我讀了十年。幾乎用了整個青年時代才讀完,讀到最後一頁我已進入中年時代了。我憎恨那個時代,但又感念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所有的荒唐故事,都使我刻骨銘心地體驗到人性的脆弱。人類只要穿過心靈專政這一黑暗的洞穴,就會魔幻般地變成畜類與獸類,數百萬年的進化成果就會在剎那閒化作洞穴中的灰燼。如果人類缺少保衛心靈的意識,那麼人類未來的災難將是極其深重的,回到獸界與動物界,並非難事。
自由的權利
比綴滿珠寶的桂冠更有價值
因為我曾經生活在心靈專政的斧鉞之下,所以我了解心靈專政的力量。今天,我已從心靈專政的陰影中抬起頭來而贏得良知的自由,但我有責任告訴未曾經歷過的人們。我的訴說沒有詩意,但也沒有摻假。我必須用確鑿的語言說明,部分人類所發明和製造的心靈專政,就像無邊無沿的棺木,它可以把整個人類都變成屍首而首先是把最活潑、最高貴的心靈變成屍首。
千百萬年形成的人類心靈,一旦進入精神棺木,生命就完全失去愛的知覺。這一點,快樂的人們不一定能意識到。我相信,我今天告訴人們這一點,比詩人奉獻漂亮的詞彩更為重要。
美國是一個很年輕的國家。它得天獨厚,這除了它的肥沃、平坦的土地和東西邊的兩條海岸線之外,還得益於一種歷史的偶然,即他們的開國元勳很快地意識到必須拒絕對於人類心靈的專政。
這種意識價值無量。這一意識使他們沒有瘋狂而愚蠢地把政權的力量用於消滅良心和消滅思想的革命。我在美國已經六年了,常常用懷疑的眼光尋找它的缺陷。我看到美國並非理想國。這部用金錢開動的龐大機器也充滿機器專政的可笑故事。充溢於街道和辦公室的銅臭味常常讓我感到窒息。
然而,他們從來不敢把「全面專政」視為神聖的旗幟,在他們的思想意識裡,從來沒有把人類心靈送進牛棚和豬窩,他們的過於發達的技術和雇傭制度也使一部分人類心靈異化,但是,他們畢竟在法律上和觀念上保護著人類心靈的尊嚴與價值。任何心靈都可以自由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巨大的國家機器絕對不能騷擾任何一支脈管的跳動。他們賦予心靈的權利是心靈永遠不受干預、不受侵犯、不受奴役的權利,是心靈可以像山間飛鳥隨時都可以自由啼唱的權利。這種心靈權利高於一切。
我應當坦白地表明,我羨慕這種權利。這種權利比任何綴滿珠寶的桂冠都更有價值。而使我高興的是,他們畢竟能把傑佛遜的口號寫在紀念冊上,讓人們集體地拒絕心靈專政。
我離開傑佛遜紀念館已經六、七年了。這幾年,我走過世界上的許多地方,但始終忘不了這一次的華盛頓之旅,也始終忘不了傑佛遜的這一句誓詞。那裡的草地黃了又綠,綠了又黃,但每年春天,都有競健的風箏在空中翔舞,我彷彿看到每一條風箏中的飄帶,都寫著這個國家先驅者的信念,想到這裡,我心中有一願望冉冉升起,這就是期待人類的每一顆心靈都像自由的風箏,它擁有天空,也擁有大地。任何形式對它的踐踏,都應成為已經過去的奇離的故事。
(聯合報五月怳誘憿^
毛澤東為什麼發動「文化大革命」?──寫在『文革』三十周年之際
金鐘
毛澤東一手發動和操控的「文化大革命」,到今天整整三十年了。一九六六年五月怳誘憿A中共中央發布的「通知」,被定為「文革」的正式開始。一九七六年毛死後,江青等「四人幫」被捕,則被認為是「文革」正式結束。
這場長達十年的所謂「文化大革命」,已被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正式否定,定性為一場「內亂」,而被廣泛地稱為「浩劫」。大陸知識份子把文革和希特勒的法西斯暴行並列為本世紀人類的兩大災難。中共權威的官方理論家胡喬木,也把文革的這場浩劫稱為「中國歷史甚至世界歷史上都是千年不遇的」。
毛澤東發動這場「革命」,不僅打倒了他心目中的政敵,也在全國範圍內造成了空前的迫害狂潮,據一份未公開的大陸內部文件透露,「文革」中的「非正常死亡」即死於各種暴力的人數達一百三十餘萬人。僅一九八○年審判林彪、江青集團時,起訴書中統計的該案被迫害者,即達七十四萬餘人,其中被害致死者三萬四千七百餘人。上至國家主席、下至市井小民,一項「反革命」帽子下來,輕則挨批鬥,重則家破人亡,株連無數。
和納粹罪行早已無爭議的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不同,中國這樣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竟然在三十年後的今天,還有懸疑的爭論,焦點是對毛澤東的評價。不僅中共當局不遺餘力維護毛的至尊地位,把他的滔天罪行輕描淡寫,不能動他的神主牌,而且,在海外也有人為毛的民族主義和理想主義著迷,看不清其奸詐的暴君本質。
對毛發動「文革」的原因的議論,就是一例。有人認為,毛號召人民起來反對壓迫他們的官僚主義,並給了人民「造反」的權利,無異於一次民主運動。而毛在「文革」中與美國和解,堅決反蘇,更是一種民族氣節。他們認為,這是毛至今仍被民眾當作神的原因所在。
這是完全違背事實的想當然之見。「文革」之因可以追溯到一九五六年的蘇共二怞舅j會。那次大會上赫魯雪夫對史達林鞭屍,隨之發生的波匈反共浪潮,是導致中蘇共分裂的起點。很明顯,也是後來蘇聯瓦解的起點。
毛澤東作為史達林主義的接棒人,自然對此耿耿於懷,從一九五九年中蘇共翻臉,到六○年代前期中共在國內外大肆「批修、反修」,可以清楚看到一條脈絡,那就是「文革」新旗響徹大陸每個角落的口號:「打倒中國大大小小的赫魯雪夫!」「五一六通知」也特別突出地強調,「赫魯雪夫那樣的人物,正睡在我們身旁」,運動就是要打倒這批混進黨裡、政府裡的「修正主義份子」。毛心目中的中國的赫魯雪夫就是他的接班人劉少奇。現已有根據說明,劉確是不贊成毛的反修路線,鄧小平也用文革後的事實證明,他確是「走資派」。因此,毛發動文革完全是企圖維護史達林那種僵化的制度,而絕不是為了給人民以民主。
從國內背景看,文革之因與「大躍進」運動有關。那場運動造成至少二千萬人死亡的大飢荒(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毛澤東的盲動主義應負主要責任。大飢荒引起中共內部鬥爭,毛以專制手段鎮壓了為民請命的彭德懷一派,但劉鄧務實派的當權,令毛有失勢的不安與預感,於是,他聯合林彪以他的權威地位,步步緊追地策動了國內的「反修」鬥爭。這就是「文革」以批判京劇《海瑞罷官》(為彭德懷申冤)為導火線的來由。
正如在毛身邊侍君二十年的御醫李志綏所指證那樣,毛為什麼要那樣殘酷迫害與他政見不同的黨內領導人?就是害怕他們會像赫魯雪夫一樣,在他死後對他鞭屍。
這是中國傳統的帝王心態,他們無不企望其霸業與英名萬古長存。毛在一九六四年接見美國作家史諾時,便流露過一種落日情懷,他看到世界潮流正在唾棄共產極權主義,而他的國內政策又有巨大的負債,他的窮途末路心情可想而知。但是,他不會善罷干休,他畢生是一個戰鬥型不服輸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擁有中共制度給他的絕對權力,於是,他決定作垂死的掙扎,他在發動文革時給江青的信上,便已預言,他死後,右派必定上台。
這就是一九六六年五月文革發生的來源,可見是毛澤東處心積慮的結果。在中共一統天下的專制社會裡,青年學生與民眾被愚弄,那是易於反掌的事。
(自由時報五月怳誘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