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一九五六年秋季,福建師範學院(後稱師範大學)舉行全校運動會,我是音樂專修科(後稱藝術系音樂科)運動隊的隊員,參加跳高項目。 (博讯 boxun.com)
我自小生長浙東山區,像野生的麋鹿,十二、三歲在初中讀書時,即選拔為縣隊參加過溫州市八區(縣)運動會,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樂清縣城以外的城市,參加的是跳高和百米短跑項目。山裡人,從沒有受過正規的體育訓練,僅憑本能彈跳和原始的體魄。我的兩項參賽,都名落孫山。一百米短跑時我跌了一跤,自然落選,至於跳高的落選,我至今都認為是穿上運動鞋的緣故,因為平日在學校裡練習,我都是赤腳奔跑的,也沒有所謂起跑線一說。溫州市八區運動會在甌海中學操場舉行,種種運動會儀式,正規的跑道,有起跳線的沙坑等等,都是前所未見、前所未聞的,它們約束了我的“野性呼喚”。將我鬆弛、奔放的能力“繩之以法”,我敗北了。
在杭州師範音樂科時,我也得過學校運動會的三級跳遠第二名,論起來,還是老運動員哩!福建師大的全院運動會,規模很大,設施先進,運動場邊還豎立一個大型的木牌,上載本院歷屆運動會最高紀錄保持者,其中女生田徑項目中的跳高、鐵餅、標槍、跑步等多項紀錄,都是由歷史系的劉小梅持續保留,且遙遙領先,幾年以來未有破其紀錄者。我參加的跳高項目,逢到劉小梅這個強手,合著諺語所說:“初開剃頭店,碰到連鬢鬍。”
女生跳高比賽的那一天,艷陽高照,各系選手在參賽中,被紛紛淘汰,最後只剩下我和劉小梅二人繼續拼搏。劉小梅身高約一.六二公分,體格健美,短髮,臉色呈粉紅色,顴骨略高,單眼皮,靈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方下巴,顯露一種堅毅神情。她的跳高一看就知道是經專人培訓的,凡起跑、飛越、跳竿時像鳶子翻身,姿態優美。她身邊有一批本系男生為之服務、“加油”。若下場等待再跳,或中間休息時,即有兩名男生用一種手搖肌肉鬆弛器按摩她的赤露大腿。更有人遞水、遞毛巾。據說藝術系還是第一次有女生選手參加跳高比賽,故毫無經驗,沒有人為我服務,沒有人為我“加油”,我是單刀赴會,而且是一個毫無章法訓練的選手和歷屆冠軍進行比賽,當劉小梅越過一.三二的高度後,我即被淘汰下來,然後眾人圍觀見她一個人繼續表演,她自然的又保持了本屆的跳高紀錄一.三七米。此外凡鐵餅、標槍等等多項運動,仍然均是她的紀錄最高。劉小梅真是輝煌啊!據說她的歷屆各項錦旗,有滿滿一箱之多。在我後來的右派生涯中,生活拮据,生了第一個女兒大幼時,小梅將一大包紅色綢料錦旗郵寄給我,說是給孩子做衣服穿的。
一九五七年冬,我校反右後期,處分、安置右派學生,我受到第三類處理 “保留學籍,勞動察看”。在院部禮堂,黨委分管我們的李書記,為我們數十號人宣佈種種紀律、決定勞動去向等情況的會上,我再次與劉小梅相遇,原來她也被打成學生右派了。她家原住上海,屬城市中人,勞動去向包括在送林場勞動的人員之中。李書記講了許多國家前途、個人前途、政治形勢等話後,要我們在勞動中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摘帽,重新做人。然後他環視眾人,問大家有什麼話要說。我不知道別人說了些什麼,我卻開口問道:“勞動回來後,我插哪個班繼續學習?”不料這位領導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卻面向大家說:“大家討論一下這個同學的問題。”有幾個男生隨即發言批判我,說“應該考慮如何在勞動中改造思想,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不應該想到今後的學習,今後的事情黨會視改造情況安排的”﹔“我們是罪人,黨對我們寬大處理,應該肝腦塗地,努力改造思想,報答黨的恩情,怎麽只想到自己的學習”﹔“改造思想是黨指向哪裡,就奔向哪裡,現在指向林場,就要奔向林場,還想到學習,這是頑抗到底”。散會後,我必須經過一片樹林回藝術系,在樹林中遇到劉小梅。她見四處無人,非常誠懇的開導我,說今後在這類場合,千萬不能說這種與改造無關的話。她又說,她非常奇怪我為什么這麼天真,不懂事。那時我真還是不能理解她的話,還深感委屈,我不知道自己的話錯在哪裏。
接著校方將我們這批“勞動察看”的右派學生送到了一個僻遠林場,這個林場位於連江縣山區。汽車到了山腳,我們都背負行李開始步行上山,只覺得走了很久,很累,肩背的東西越來越感沉重。我們終於到了宦溪林場總部,在這裡,我開始了平生首次的勞動苦役。林場除總部外,每隔若干里山路,都有一個分部。那時學校裡正實行教育部指示“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政策,除右派學生須長期駐扎林場,每日上山或開荒或積肥外,其他各系同學則是輪番上山作幾周的短期勞動。勞動強度很大,正逢冬春之交,陰雨纏綿,我們所居為簡陋的棚屋,泥地,夜間一律睡地鋪,任憑山鼠在被蓋上亂竄。日間又是陰晴無常,衣褲在汗水與雨水的浸漬中永遠潮濕。我們的食量大增。右派學生與其他同學不同的是,動輒得咎,常挨批鬥。毛主席說過“右派是反面教材”,在宦溪林場總部僅一、二個月,我就受到過一次大會批鬥,因為我頂撞了一位數學系的暴戾的女助教。她長得奇醜,她常無故責罵我,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回嘴說:“我怕你什么?我還置生死於度外哩!”就這樣,林場總部禮堂大棚內又貼滿了大字報,批判我以“死”頑抗,要我低頭認罪……。在林場還有一位中文系右派老教授,姓游,非常瘦小,他平時謹小慎微,唯唯諾諾,但在溪中摸石子(作為建筑材料)時,他竟慢慢的摸,口中輕輕吟詩,被人發覺也受批鬥。後來我被轉移到南口分部。在輪番上山勞動的同學中,有中文系女生四五位曾與我同住一室,當時在南口只我一個女生右派,只有她們善待我。晚上我洗了頭,她們不讓我馬上睡,說要感冒的。這使我感受到人的待遇,心裡很溫暖,所以當這一班同學離去時,我流了淚,她們還對我安慰有加。可惜我未能記住她們的名姓。
劉小梅在宦溪林場總部,勞動非常賣力,她決不偷懶,比共產黨員還認真負責,她常指責我不夠努力。我說:“我都要累得倒下了,你還說我不努力。”她說:“你還沒有累得倒下,你就憂慮,你就是不盡力,你應該累到倒下再說!”但劉小梅不管如何賣力,積極,她還是被批鬥了一場,而且被稱作十惡不赦者!她出身於基督教世家,她的被打成右派也主要因此(據她說還是“極右”哩)。她的姑夫王利民是名牧師,著作富贍。從五○年代起,姑夫和姑媽,一直被關押在北方某監獄,直到八○年代初才釋放,回到上海時已八十多歲。我後來隨小梅看過老夫婦一次,鐵窗生活達二、三十年之久,他們仍然信仰堅定。姑媽在獄中雙眼都瞎了,但她出獄後仍能摸著琴鍵彈奏聖詩樂曲。他倆的唯一兒子是個工程師,侍父母至孝,在政治壓力深重的年代,他每年都到北方監獄探望雙親。小梅的父親是有名的外科醫生,四○年代歷任多家醫院院長,一度曾榮任北京協和醫院院長。她從小在宗教氣氛濃厚的家族中生活,即使在宦溪林場勞動,即使在紅色政權如此的高壓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大飯廳裡吃飯,對著一缽粗飯,鹹菜,她仍然虔誠地祈禱,感謝上帝的賜予。如此頑固的態度,如此不協調的場面,怎使革命派忍受得住?哪怕劉小梅平時勞動得累倒在地,又有何益?共產主義首先教育我們的是“勞動創造世界”,我們又正在進行脫胎換骨,洗心革面的運動!你仍向上帝祈禱!這種頑抗到底的態度,豈非是對革命派最大的譏諷!在批鬥會上,有人罵她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特務!劉小梅始終不語,她不檢查、不悔改!會後黨組領導找她個別談話,要挽救她走出迷途。領導說:“通過開荒,種紅薯,種生薑,艱苦的程度是你劉小梅親身經受的,不通過人的力量,哪來果實?世界是人類創造的,怎麼可能是飄渺的神呢?這麼淺顯的道理,你劉小梅一個學歷史的大學生,怎麼會不清楚的哩?”劉小梅平靜的說:“通過艱辛的勞動,我才更堅信是上帝創造了天地和人類萬物,因為種植紅薯、生薑尚且這麼艱難,何況是創造世界和人類?沒有神的力量是不可能的。”黨組認為要改造劉小梅這個右派學生的思想,是非常困難的。開國後的大學歷史課,第一章第一節就是勞動創造世界,勞動人民是創造一切的至高者,與聖經大悖其道。那麼劉小梅這個基督徒怎麼會選擇讀歷史的呢?據她說,是因為崇拜中學時代一個學識豐富、風度瀟灑的歷史課女教師所導致的。
我們在宦溪,也有快樂的時候。宦溪是高山上的一條溪流,有雨時,溪水潺潺﹔晴天時,就露出大片乾淨的沙石。每當大批同學返校後,我們這若干個小右派,在工餘,傍晚明月當空時,也相約在沙石上漫步,我們也不妨衣冠整潔,我們也相互枕藉於溪石之上,引吭高歌,忘掉了苦難與茫然的前程!
在宦溪一年有餘,返校後,我們都分配在生物系校辦工廠勞動。小梅在藥物試驗室,我則在香料廠做工,繪畫系右派男生陳聲鏘也在香料廠勞作。陳聲鏘嘉興人,上大學前夕曾在部隊的宣傳部門工作過,比我們略大幾歲,故世故懂事些,他沉默內向,笑容很甜美。在香料廠,我倆為合作者,他上樹採玉蘭樹葉子,擲扔地下,我則俯拾以麻袋裝之。他常在樹上休憩片刻,有時乾脆在樹上看起書來。也有時他在樹上,我在樹下,彼此大談戲劇、美術、音樂。他稱道我知識淵博,無書不讀,我們相處很好!漸漸的我聽到別的右派同學在議論劉小梅和陳聲鏘談戀愛了,挺火熱的,但是我沒有覺察到。劉小梅在遭到童仁三老師的拒絕後,似乎別無再戀﹔再說,我和劉小梅同住一室,我很少見到陳聲鏘到我倆宿舍來。倒是別的右派男生如中文系高少白(綽號“高爾基”)、數學系“魏表妹”(姓魏,忘其大名,僅記此綽號,他歡喜編織毛衣,性格溫和,故譽稱之,魏表妹在反右前夕,剛申請入團,為表示積極,曾廣泛搜集同學對黨團的意見而向黨組匯報,事後,說他搜集向黨進攻的“惡毒炮彈”而獲罪),都曾來我倆宿舍吃過烘紅薯等。所以我在別的同學面前,極力為小梅辯護,擔保並無此事!當小梅得知我為其忠心維護後,非常感嘆!她說:“我倆的床頭相聯,陳聲鏘的來信,我都放在枕頭下,你若稍稍翻動我的枕頭,你就看見了,你真是個老實人。”她說,她和陳聲鏘相愛好久了。後來我才知道,陳聲鏘在玉蘭樹上看的不是書,而是小梅的信!他在樹上讀情書,真是太保險了。
小梅歡喜零食,歡喜坐在床上,細嚼慢咽,品其美味。一個水果罐頭,我用不了幾口,吃光了。她惋惜地說,就這樣能吃出味兒來?應該含在口中,慢慢品味啊!她咬上一口桃子,眯上眼,含著,半天、半天!我們在生物系校園角落的舊屋樓上,度過了相對安定的一段生活。小梅在床頭茶几上,供一幅小型彩色基督像。聖誕之夜,那時沒有教堂可以聚會,小梅在房中一直唱贊美詩、祈禱。我受她的影響,一生對基督教抱有敬仰之心。幾年以後,在大幼出生時,居住杭州耶穌堂弄的劉小梅祖母(小梅祖藉杭州,然從未在杭州居住),當時八十多歲了,專程前來為孩子賜洗。我這個大女兒,至今是虔誠的基督徒,這是小梅阿姨的淵源。
一九五九年底,我終於離校北上了。尚在校中的右派學生們又曾幾經周折,陳聲鏘一度去了一個小縣,在廣播站做電工。直到六○年代文革前,他們才又全體返校,繼續學習、直到畢業。陳聲鏘留校在圖書館工作。小梅被分配到閩中沙城某中學教書,不到幾個月,小梅無法忍受被人歧視與險象叢生的教書生涯,她離職回家了。這時她與陳聲鏘終於結婚,并且住到嘉興市陳聲鏘家中。陳聲鏘出身於平民家庭,父親早經失業,母親是個家庭婦女,他還有一個妹妹。小梅以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公婆一起生活,她盡職,不愚孝,凡發餿變質的飯食,不管婆母如何心疼,她說倒就倒掉了。婆婆年老患便秘疾病,小梅就帶上橡膠手套為她扣挖。小梅生了一個女兒,名叫陳明,她對之絕不姑息,獎罰分明。小梅在嘉興參與了居委會為紙廠外加工的晒紙工作,收入微薄,以她的右派身份和耿直性格,忍受不了居民幹部的欺凌,又很快賦閑在家。
我和小梅南北兩地通訊,還為陳聲鏘妹妹陳錠珠做了媒。陳錠珠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因在失戀後,想遠嫁北京。我將她介紹給我的鄰居俄文翻譯家,當時在戲劇出版社工作的杭州人吳君燮(他翻譯過托爾斯泰《往事隨筆》等多種著作)。待到他倆結婚,我隨陳朗已發配西北。幾年後,我到嘉興看望小梅,還碰到自北京返家探親的陳錠珠,才知道陳錠珠是精神病患者,而且經常發作。小梅說,她發起病來,狀貌甚醜惡,就像母貓叫春相似。陳錠珠長相不美,語言繁瑣。我真是害了吳君燮。但他倆生有一子一女,據說均甚優秀。
在嘉興,小梅沒有收入,她的二姐在山西某縣醫院工作,讓她攜女到山西找份活計(小梅在北上的火車上丟了雨傘雜物),結果她在那個小縣城裡尋到一份為服裝廠釘鈕扣的活兒,這已是一九七八年的冬季了。時我已流離在杭州郊區。當我獲知有可能落實右派政策能返城工作之時,寫信催她南回。她回信說,她並不相信這類謠傳多次的消息,再說她還珍惜這份釘鈕扣的工作哩,是否南回,她很猶豫。一九七九年底,落實右派政策終於成為現實,小梅被嘉興市落實右派政策辦公室分配在王店中學教書。她在去山西前後,陳聲鏘一直在福州福建師大圖書館工作,兩人長期分居,一度感情欠好,大約在一九八二年,我才又收到他倆達成諒解的告友朋書。
王店在嘉興、杭州之間,為杭嘉湖平原的一個名鎮,為清初學者、詞人朱彝尊故里,所建藏書樓稱曝書亭。小梅在王店中學時,我在杭州機械工業學校任語文教師,曾和她在王店共度過兩個假期,常漫步在曝書亭的茂林修竹間。王店不但是魚米之鄉,且充溢著書香。小梅在王店中學培育莘莘學子,現在應該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