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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反右斗争观察:黄河清:“九叶”诗人右派唐湜之诗与死

2017年01月24日 综合新闻 ⁄ 共 4142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黄宇翔转自博讯网

先乡贤唐湜先生是右派、是诗人、是九叶诗派之一叶。

20世纪40年代后期,辛笛、穆旦、陈敬容、唐祈、唐湜、杜运燮、杭约赫、郑敏、袁可嘉等一批年轻诗人创办了《中国新诗》月刊,陆续发表了大量诗作,在社会上产生广泛的影响。1981年,九位诗人结集出版诗集《九叶集》,九叶诗派由此得名。九叶诗派除了 “九叶”外,还有方敬、莫洛、金克木、王佐良、徐迟、李白凤、马逢华、李瑛、方宇晨、杨禾、吕亮耕等诗人。

 “九叶诗人”中,资格最老、声望最高的是老诗人王辛笛;而唐湜 ,则是九叶诗派中创作十四行诗最多,写作评论文章最有影响,撰写长篇叙事诗最丰富的一位诗人。钱钟书称唐湜是“十四行诗人之冠冕”;北大教授谢冕评价他是“一位唯美的现代诗人”,“他是当日中国至少是战争日益逼近的南中国诗歌运动中最及时、最有力、也最权威的阐释者”

中国新诗的另一大流派是以胡风、绿原、阿垅为代表的七月诗派,他们与九叶诗派间的批评驳难以至相轻由来已久。唐湜则对胡风、绿原、阿垅颇有好感。唐湜诸人以现代哈姆雷特自许,多次称赏七月派诗人唐吉诃德式的严肃、果敢、矜持和不无偏狭的清教徒精神。胡风则企望双方相互补充、救助、渗透,形成哈姆雷特与唐吉诃德的融汇,来一次深沉的河与崇高的山的交铸,激荡起一片开阔的诗的现代化潮流。

我与唐湜相识于六十年代初、相交于七十年代初,以师礼待之,呼之“唐老师、唐先生”(敝乡方言自49年后至改革开放前,“先生”之称逐渐演变为纯是“老师”的另一种说法。)本文直书其名,乃为行文方便计。

唐湜,1920年生于温州一个书香门第之家,1945年考入浙大外文系,1954年在《戏剧报》任编辑,1958年被打成右派,流放北大荒。1961年获赦回乡拉车打小工维生,后为剧团编写剧本。1979年获平反。2005年1月28日在家乡温州病逝,享年85岁。

唐湜去世后,纪念文章很多,真心哀悼者众,谬托知己者有,不入流者也非仅见;对唐湜诗歌的探讨也更加深入深刻了。大陆所有的纪念文章似乎都未涉及或是无意有意地避提唐湜被打成右派的事实真相。当然,在堕落的当世,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唐湜被打右派与胡风路翎有关

要真正读懂唐湜其人其诗,他被打右派的经历是第一个关键。唐湜被打右派与胡风、路翎有关。

1954年,唐湜就任中国剧协《戏剧报》编辑,将妻儿接到北京安家立业,原住文联宿舍大院的房间太小了,唐湜就四处找住处,找到了路翎隔房。彼时,反胡风运动正如火如荼,路翎已是过街老鼠、隔离审查。唐湜惜才,虽与路翎素无交往,但见路翎一人坐在房里发呆,就进去与他聊了几句。第二天,唐湜就被领导请去谈话,要他老实交代同路翎讲了些什么。唐湜出于对党的信赖和忠诚,和盘托出:我对路翎说,你要注意身体,要留心。外边风声很紧,胡风如何如何了云云。当然不被相信。自此,每天每晚,唐湜都被讯问、写材料,交代与胡风路翎反革命集团的关系,以至疲劳轰炸,没日没夜地折腾。某日午夜,唐湜被折腾后返回,身心疲损至极,一头栽倒床上闷声不响,用被子蒙头自我折腾开了。这时大院的大门咚咚敲响,是剧协运动的领导孙福田折腾完人回家了。唐家与大门最近,按理应该是唐家人去开门。但唐妻正坐月子,起不来,唐湜在蒙头自我折腾,听不见,不起来。唐妻感到不好意思不去开门,就把电灯关了。未料这就闯了祸,运动领导孙福田认为唐家故意不来开门,把这笔帐理所当然地记在了唐湜的头上。反胡风运动结束,唐湜得到的政治结论是与胡风个人以及集团都没有任何瓜葛。其时,大棒过后,胡萝卜以继,全面提加工资,剧协的人几乎全都加了一级,唐湜却被降了两级工资。唐湜这最与世无争的诗人也终于窝了一肚子气。

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开始,毛泽东共产党一再鼓励群众给党提意见。唐湜窝了三年的气就想发泄一下,被妻子硬是劝住了。当时,剧协有一位周恩来的干女儿张颖,很活跃。唐湜与其交谈,张颖竭力劝唐响应党的号召,大鸣大放,你写我也写。唐湜得到同情和鼓励,就把气闸放开了。诗人的生花妙笔将54年的那段冤枉如实娓娓道来,写得生动哀婉,感人泣下,观者如堵。唐家对门某氏中午回家对唐妻大赞其夫大字报如何如何好、群众如何如何赞、眼泪都看出来了。但是,当天下午风向就变了,对门某氏眼神躲闪了。翌日,张颖把自己的大字报撕了,唐湜却还蒙在鼓里。于是,出于全体意料之外的老好人唐湜与正直而经常得罪人的杜高诸人被打成剧协的右派。张颖早得到风声提醒,撕了大字报,又有人疏通,逃过了一劫。因为事缘54年路翎之案,那位将唐湜与路翎聊天向组织告密求上进的陈某人已是个小官了,良心不安,去问唐湜的老乡陈朗:唐湜家孩子这么多,是否很困难,要照顾一下?田汉也帮着说了好话(田汉关于戏剧的许多文章是唐湜捉刀的),于是有不开除公职之议。但是那位孙福田领导大人爱憎分明,立场坚定,固执得很,一定要将唐湜作为重罪右派发配北大荒。唐湜在劫难逃,终于被流放去了东北荒原。

那位与唐湜同命运的剧协大右派杜高回忆当时被抓捕押解上路的情景是有一点戏剧性的。

“1958年4月18日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这天早晨,剧协5个罪行最严重的右派戴再民、唐湜、汪明、阮文涛和我先后走进王府井大街64号文联大楼第3层的中国剧协党组办公室,负责人孙福田、伊兵让我们在右派罪行结论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才亮出原先遮住的处分结论:开除公职,劳动教养。这时,从隔壁房间走出早已等候着我们的公安人员,把我们带到大门外的一辆卡车上。车先开到东城公安分局,公安人员命令我们在各人的登记表上用黑色油墨印刷上了两只手的掌纹,然后就把我们关进了位于新路的北京监狱看守所。自那天以后,我就与世隔绝,开始了长达十一年半的劳改生涯。……唐湜也算是一个年长者。他在四十年代就已是小有名气的新派诗人和翻译家了。他受西方文学影响很深,追求民主自由和个性解放,发表了很多诗歌和文章,是一位勤奋的作家。但是,他也在《戏剧报》工作,他的主要右派罪行是“攻击肃反运动”。唐湜是一个不善言谈忠厚老实的书生,他的生活很清苦,家庭负担很重,妻子没有工作,带着三四个孩子。他被突然送进监狱时,一家人还在等着他回家吃饭哩。唐湜非常焦急。他脸上流露出的无奈与无告的痛苦,惊慌失措的举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四十多年后仍历历在目。”

•唐湜拉着板车卖谢灵运诗集给废品收购站

唐湜温州的家在谢池巷。“谢池”,是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遗迹,是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做永嘉太守时所吟千古名句的生情之处。“谢池”遗迹,至今犹在,是温州一景。谢池巷,很有诗意的一条弄堂,巷头就是“谢池”。“九叶”诗人唐湜住在这儿,似乎应该很有诗情画意,正可承先辈诗人之余绪,于诗歌创作上有一番作为。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天时、地利,加上遣词造句以华美秀逸著称的唐湜,真可谓相得益彰、汇为一炉了。

大可感慨的是这个时代太特殊了,与中国历史上任何时代都不同,它对文化、对诗歌、对人文美的征伐、践踏至于蹂躏灭绝的地步。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正上师范,假日会经常去住谢池巷的姑母家与上高中的表弟玩。姑母家与唐湜家邻居,一墙之隔,声咳相闻。唐湜时在一家房管所当临时工,每天用板车拉着修房的建筑材料跟着修房师傅转悠,师傅砌砖筑墙、上房补漏时,他在一旁递砖瓦送灰浆。唐湜老实,不善言辞,还有点口吃,且有北大荒的劳改经历垫底,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照办,因而与师傅们关系处的很不错。文化革命中,曾有邻居为房屋事与唐家闹纠纷,很欺负唐湜是右派,不让唐家砌镬灶。唐湜不敢争执,忍气吞声,却不免在上班时唉声叹气,诉说不平。那班修房师傅知道后,却不干了,一位腰大膀粗叫阿里的年轻师傅不管三七二十一,呼来人马,运来材料,叮林当啷,径自为唐湜家砌了一个镬灶。吓得唐湜直哆嗦,一个劲地念叨“让他三尺又何妨!”师傅们拨拉开他,大声叱责道:怕什么,有我们呢,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一切拾掇好之后,阿里拍拍那嚷嚷要扒掉镬灶的邻居房主肩膀,说:喂,镬灶是我阿里砌的,谁敢扒我阿里砌的镬灶!邻居房主被吓唬住了,不吭气了,默认现状了。唐湜这下一个劲地念叨工人阶级伟大了,他把这与毛泽东的教导连在一起来思考。这在当时是最正常最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未料第二天,另一房主王家不愿意了,说不方便他家出入,要推倒。这家刚海军复员回来的大儿子王某很能干,把事闹到了房管所领导处。唐湜不知所措,日夜担忧,唐湜的么女阿丁为父分忧,三次找房管所领导据理力争。开头房管所领导看在阿里等工人师傅的面子上还敷衍应付了一下唐女,终于不耐烦了,在第三次直统统地对唐女阿丁说:“这件事就是不讲道理,你成分不好,老唐是右派,就是你输!”当阿丁气呼呼地向父亲唐湜学说了一遍这论理的结果时,唐湜默然、呆然……什么话也不说,步履踉跄,走向新砌的镬灶,动手拆除,被女儿儿子死死按住。最后这事,是唐湜的一位学生刘某出面,同至交王某疏通,王某答应让步,可以不拆,要唐湜公开检讨砌镬灶未事先征求王家同意不对。唐湜用写大字报的毛笔写了一张检讨书,贴在大门上,才算保住了每日煮饭烧菜一家大小得以果腹的镬灶。王某是我师范同学,三十余年后我知道此事,已没有火气,也幸亏老同学人性尚存,未致欺人太甚。那笔账应该算在那个扭曲的时代身上。王某后来成为名闻全国的摄影家,成名前曾请平反后名震遐迩的唐湜写文章捧场。王某摄影功底颇深,唐湜笔下生花,遂致王某声名鹊起。唐湜逝后一年,家乡文人有为他出纪念册者,听说王某拿出自己收藏拍摄的唐湜照片。这唐湜、王某,都应了善有善报的民谚。

我看到唐湜拉板车大约在1961或62年。唐湜把一捆捆书从家里搬出来放到板车上。我和表弟出来看热闹,还去翻看那些书,大多是小说类的书,记得最清楚有《水浒》、《西游记》和一本谢灵运的诗集,还有些英文书。装满了一板车书后,唐湜看了我们一眼,默默地熟练地拉起板车开步走了。表弟惊讶地问了一句:“搬家吗?”唐湜说:“卖给废品收购站。”记得那时废纸是七分钱一斤。唐太太要养活四个半大的孩子,大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唐湜不得不有此卖书之举。我和表弟为这些书被送去了废品收购站惋惜不已,为武松、林冲、孙悟空心疼。后来与唐湜熟了,说起这事,唐湜说:最心疼的是那些英文书和那本谢灵运诗集,我是故意卖它的;我也算半个诗人了,愧对先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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