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我家是地主,父亲保定中学毕业,母亲是下河西刘家的姑娘,更是头号地主,自家有学堂。母亲念过私塾,我从小在母亲怀抱里就听她给我背诵《三字经》、《百家姓》。母亲从不烧香拜佛,而是只要有饭吃就施舍,常说“在家敬父母,不必远烧香”,“受屈人长在”,“好人有好报”。
1958年,我12岁,正上小学。那天放学回家,一进门,我惊呆了,院里摆满了大立柜、八仙桌、条案、锅碗瓢盆,一片狼藉。屋檐上茅草迎风抖着,门上白纸打着叉,帖了封条,上写“1958年7月10日封”。邻居二德告诉我:“你家搬到郎五庄去了。”原来我家被扫地出门了,父亲用一对筐挑走了整个家。“郎五庄在哪儿?”我神志有些恍惚。“在那边,你赶紧走吧!十里路呢。”我没有哭,一边打听方向一边走。路上遇见也被扫地出门的田庆,他说:“你家没去郎五庄,搬到申庄去了。”我一听,打了个寒战,这么多路白走了,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一边放声哭,一边往申庄赶。天渐渐黑下来,路已看不见了,大河拦路,也没有桥,只能淌水过河。水漫到我的胸口,水很凉,心更寒。不知道怎么找到我母亲,我哇地一声大哭,越哭越伤心。摸到申庄,我还在哭,房东大婶折一根甘蔗给我,才勉强止住哭声。
我们高村一夜成了共产主义,地主富农全赶走了。大街上安了电灯,昼夜通明。老人进了敬老院,小孩子进了托儿所,学生在学校吃住。那年八月初八,母亲让别人给我捎来亲笔字条,让我当晚务必回去见她一面。当时我们虽是上学,但每天必须砸矿石,大炼钢铁,卫星上天。我见到母亲的字条,没敢作声,捱到天黑,奔向申庄。那天天真黑,伸手不见五指,路两边全是青纱帐,被风吹得沙沙响,心里直发毛,远处还有猫头鹰哭一般的叫声,我的额头上汗珠子直往下滚。
申庄村死寂无声,人们都睡了,我的家亮着油灯。“妈,”我小声叫了一声。“我的宝儿,没吓着吧。”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妈在这儿呆不下去了,我得逃难去。”“去哪儿?”“东北,你二姐家。我走后,只剩你一个了,我不放心。”妈掉了眼泪。我安慰她说:“妈你走吧,我不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呢。”妈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怕房东听见走不成。令人费解的是,妈把几个铜碗悄悄地放在坑洞里。
我们虚掩上门走了。我一边走一边想,整个家都完了,几个铜碗放在人家坑里干啥?人家一拆坑,还不是人家的?但我没说,一辈子都没提这事。
我们母子深一脚浅一脚,母亲是裹脚,哪里走得动。到了固城火车站,天快亮了,我送妈上了火车,洒泪目送,直到看不见为止。
火车站离高林村(学校所在地)还有十里路,得赶紧回去,露了馅就坏了。赶到学校,刚好赶上开饭。从那以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父亲去了北京做苦力,母亲去了东北,三姐正上初二,辍学去了青海奔大表姐,大哥在保定上学,一家人各奔东西。他们全走了,地主的帽子压在我一个12岁的孩子身上。我的老师张口闭口“地主崽子”,村里开四类分子会,我得去参加。会上有人讲:“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反革命分子统统到郎五庄、申庄去了,因为现在我们是共产主义新农村,怕你们兴风作浪,容不得你们这些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