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铜山县东方红公社有个社员叫陶德宝,出生于地主家庭,父亲在刮共产风时被抓去劳改,死于非命,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改嫁他乡。20来岁的陶德宝,干瘪得像根芦柴棒,住一间破屋,年久失修,房顶上的瓦片残缺不全,屋内唯一的家产是一张木床、一床烂棉絮和一个用碎砖砌成的单口灶。
已经是娶亲完婚的年纪,因为出身不好,一没有父母操持,二没有亲友相助,地主崽子陶德宝仍然是风扫地月点灯孤身一人。在生产劳动中,陶德宝享受不到同工同酬的待遇,同样的重体力活,比如挑重担,捞塘泥,别的男劳力能记20分工,而德宝却只能得10分工。为什么?队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地主是剥削贫下中农的死对头,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让他们子女用劳动偿还剥削债务,这叫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有一年,春耕时节,队里耕牛不足,队长号令社员以大寨人为榜样,发扬战天斗地的精神,用人力代耕畜完成春耕任务,还明确宣布:用四齿耙翻地达标者,每亩可得50分,多劳多得,一视同仁。于是,全队男女齐上阵,争先恐后闹春耕。干劲最大的是陶德宝,起早摸黑,风雨无阻,吃在田头,干在地头,三天翻了一亩地,成为生产队刨地最快、质量最高的人。可是,评定工分时,队长照样对陶德宝打折扣。一些社员也觉得队长做得有些过分,拿周恩来的话(出身不由自己,重在政治表现)跟队长辩驳。队长坚持说,对待阶级敌人就是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
大家都忿忿不平也无济于事,妇女队长杨晓美给陶德宝出了个点子:“德宝啊,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看你还是破费一点,买些烟酒,请队长撮一顿——对头也怕三餐吃哩!”陶德宝言听计从,把平时省吃省用积攒的钱拿去买来烟酒鱼肉,请女队长操办了一桌酒菜。副队长、贫协代表和记工员(生产队会计)作陪,队长被让到上席。别看队长开口闭口讲阶级斗争,实际是个馋嘴猫, 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钻。酒席上,德宝敬烟斟酒,作陪的人众星拱月。趁着队长酒兴十足,陪酒的人七嘴八舌地帮德宝说好话。贫协代表说:“队长啊,德宝这孩子虽然出身不好,可表现还不赖嘛!在队里干活从不投机取巧,从政策上讲也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毛主席说‘不杀头给饭吃’,今后要搞同工同酬嘛!”妇女队长也旁敲则击:“咱队里最缺的就是妇女劳力。大伙儿扶持点,帮德宝娶个媳妇,不但德宝添人进口,生产队还增加了妇女劳力。”众人开导队长的同时,陶德宝则像太监侍候皇上一样不断地给队长添酒夹菜。
酒足饭饱,队长接过妇女队长拿来的热毛巾,擦了擦嘴巴,又将桌上的半包飞马牌香烟装进口袋,打个饱嗝,离席而去。出门后,队长狞笑着冒出一句话:“呵呵,没想到你们串通一起摆鸿门宴,想拉我下水——没门!”
三天后,陶德宝被公社专政队捆去,关进黑屋子,白天当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拉到各大队游村批斗,罪名是妄图腐蚀拉拢革命干部,做四类分子的代理人。一个星期的批斗之后,待放回生产队时,陶德宝就像渣子洞集中营里的华疯子,被打得衣衫褴褛,身上万紫千红。自此以后,陶德宝上工懒懒散散,干活神不守舍,就像草原上的饿狼,透露着一种让人胆寒的戾气。当然,他这样表现的结果是队长加倍报复他,工分克扣得更狠,欲置其于死地。
转眼到了秋天,公社召开生产队长会议,布置秋耕秋种,把草籽田刨翻沤制绿肥,为明年的水稻育秧垫定基肥。队长一如既往,鼓励大家发扬大寨精神,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大打土地翻身仗。
被队长逼得走投无路的陶德宝似乎改变了思路。他不再省吃省用,甚至还添置一套新衣服,有时还学着别人的样子抽一支烟,喝一口小酒。开工刨地这一天,他特意去理一个发,换上新衣服,把刨地用的铁齿耙的铁锈刮去,打磨得寒光闪闪,有点像战士出征拼杀。
陶德宝在队里干活从来不挑肥拣瘦,而是像雷锋那样,哪里有困难就往哪里上。队长宣布了刨地任务后,所有的好地块都被人抢光了,剩下一块坚硬的盐碱地。德宝来到这块地头,脱去上衣,双手合在嘴巴上哈一口气,抱起钉耙,大干起来。别人刨一阵歇一会,德宝却像上足了劲的闹钟,一刻不停。中午社员都回家吃饭了,德宝却舀一瓢地沟水,将带到地头的饭菜泡一下,风卷残云地吃下,接着又干。
三天后,队里对所翻土地进行评比检查。陶德宝的地块虽然差,可他深翻细耙,质量上乘,获得众口称赞。评比小组主张给陶德宝同工同酬,超额部分奖励,可是队长如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不吱声。队长独裁,社员不满,德宝更加忿恨。过去队里评工分时德宝像幽灵一般远远地转悠,这一次他却与队长形影不离,甚至敢与队长较劲。队长当着大家的面说:“你是地主狗崽,能让你活着就是宽大,你劳动是改造,得工分想和贫下中农搞平衡没门!”陶德宝也不甘示弱:“毛主席教导‘不杀头给饭吃’,你扣我工分是逼我去死!”队长轻蔑地说:“你去死吧!死一个阶级敌人连一条狗都不如!”
队长与德宝打嘴仗,众人都不敢搀言。天已黄昏,大地暮色降临。一阵晚风吹来,两个斗嘴的男人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众人早已收工回家,离他们远去。队长也从地头来到路上,满脸怒气地往家走。陶德宝也将四齿耙扛在肩上,上了路,尾追着队长。突然德宝拽住队长的衣角,哀求道:“队长啊,我跟你无仇无怨,你干嘛和我过不去?你不扣我工分不行吗?你莫非真的不让我活啊?”队长不答理,猛地往前一跨,掰开德宝的纠缠继续走路。
从地头到村口有五百米的距离,眼看到村口了,失望之极的陶德宝,迅速贴近队长身后,双眼喷火,猛地举起钉耙,对准队长的脑壳死命锛去。“噗哧”一声闷响,队长随声倒地,本能地双手抱头,像刺猬般卷缩成一团。因下手过猛,钉耙的铁齿有两根从队长的头顶直穿透下颏,队长的嘴巴像上了铆钉一般闭合着。陶德宝被自己的狠劲吓呆了,两眼直直地看着卷缩在地的队长,只见他两条腿还在不服气似的颤抖着,踩蹬着。
村子里闪烁着点点昏暗的灯光,黑暗已经吞没大地。一个女人的呼唤声从村子里传出,那是队长的老婆在呼唤她的男人回家吃饭。队长老婆的唤声把处于麻木状态的陶德宝惊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地向呼唤丈夫的女人走去。在女人面前,陶德宝双膝下跪说:“嫂子你莫喊了,队长我已经把他杀死了!”
半个月后,铜山县人民法院将地主崽子陶德宝带到东方红公社执行枪决,布告上的罪名是:地主阶级报复杀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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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清”之后回乡的地富子女学生,被当地干部群众看作地主富农。一些地富家庭出身的团员回乡后,当地领导不许他们担任生产队干部,甚至让他们只能参加只有地富分子参加的会议。有的党支部不准团员与地富和反革命子女结婚,以至于回乡的地富子女找不到对象。山东有个1956年即已入团的地富子弟,回乡后团组织开会从来不通知他,他十分苦恼。湖南衡阳一个高中毕业生说:“我是地主出身,回乡后队里把我和父亲同等对待,不让四类分子参加的会也不让我参加,这岂不是剥夺了我的政治权利吗?回乡后这不让我参加那不准我进去,等于用一条无形的锁链把我锁住了,这样的生活实在无味凄然。再好再忠心的人,转弯抹角都可能找到一个什么亲族是反人民的,这种做法我想不通。”山西和顺县青年牛成贵,回乡后别人分得全年口粮260斤,分得小片荒地补助粮40斤,他却只分得190斤。一次下地干活,一社员将一穗玉米放在牛成贵筐里,队长硬说是他偷的,开社员大会斗争他。牛成贵感到走投无路,上吊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