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峰转自参与
王亚秋，2015年7月22日
5月19日，网名为“超级低俗屠夫”的民间维权人士吴淦来到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门口，立起了两个易拉宝，抗议法院不让“乐平冤案”的代理律师阅卷。“乐平冤案”是一起于2000年发生于江西乐平的抢劫、强奸、碎尸案。2002年5月，公安机关抓捕了黄志强等四名嫌疑人，四人在酷刑下招供，被判死缓，并被监禁至今。然而早在2011年11月，另案嫌疑人方林崽供认对上述案件负责。四人的律师因此要求重审案件，但是江西高院拒绝他们的合法阅卷要求。
这起案子，还有河北聂树斌案以及最近被推翻的内蒙古呼格吉勒图案，都是维权律师所寻求改正的典型案件。纠正中国漏洞百出的司法体系中出现的误判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至少是非常困难的。久而久之，律师摸索出了一套给法院施加压力的方法。当天，四名受害者的律师已在法院门口静坐一周有余，但毫无结果。
在北京锋锐律师事务所工作的吴淦有话要对江西高院院长张忠厚说。吴淦右边的海报上是张的墓碑和一副对联：“无法无良无德性，违心违法违天理”。左边的海报是为四位受害者筹集用于贿赂张忠厚的资金，让张“开个价”。吴淦站在两张海报中间，两只手都竖起了中指。这是吴的经典抗议方式。
当天，吴淦因“扰乱单位秩序、公然侮辱他人”被警方带走并行政拘留十日。5月27日，吴淦又因涉嫌“寻衅滋事罪”和“诽谤罪”，被福建警方正式刑事拘留，并被转移至地处偏僻的福州市永泰看守所。
5月28日，全国各地的众多媒体——包括中国共产党最核心的喉舌媒介《人民日报》、新华网、中央电视台——对吴淦进行了轰炸式的报道。《人民日报》文章称其为人“嚣张”、“低俗”、“恶毒”、“言语不堪入目”、“身影”“上蹿下跳”，极尽诋毁之势。文章还充分“揭露”了吴的隐私，称其“有外遇”、“抛弃前妻”，其父其兄也都是“不法分子”。新华网的文章和央视的节目通过采访他的各种“前同事”、“乡亲”进一步抹黑他的人格。
现在谷歌或者百度搜索“超级低俗屠夫”、“吴淦”，搜索结果尽是各网站对以上喉舌媒体的转载和重新编写，可见中共抹黑的力度。专栏作家莫之许评论道：“人民日报，新华社，央视尽出，屠夫（吴淦）待遇之高，1949年后区区数人耳”。“这有啥奇怪，受到如此待遇的还有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 民间历史学者熊飞骏写道。
“成名”于邓玉娇案
现年43岁的吴淦出生于福建省福清市的一个村庄。据吴淦自己说，他初中肄业，曾经当过兵、在机场做过安检，也做过生意。吴淦的家庭情况、个人信息在网上都可以找到，吴说这样做是为了“消除网友的质疑，也是为此向藏着掖着的违法乱纪官员叫板。”
从2008年起，吴淦开始活跃于各大论坛、博客，取过多个网名，最终定下了“超级低俗屠夫”这个充满草根气息的ID。吴淦说这是“为了嘲讽那些在网上‘理论太多，行动太少’的所谓精英”。
2009年5月10日，湖北省巴东县的政府人员邓贵大等人去一个休闲中心消费，期间官员们要求21岁的工作人员邓玉娇提供性服务，遭到她的拒绝。邓贵大极为不满，几次推倒邓玉娇，试图强奸她。在慌乱中，邓玉娇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刺向了邓贵大。邓玉娇随后主动将对方送医急救，拨打110自首。邓贵大经抢救无效死亡。其后，邓玉娇被巴东公安局以涉嫌故意杀人立案侦查。
5月14日，吴淦在网上发帖叙述了这个案子，并公布了个人真实信息、身份证号码和接受捐款的账号，宣布要用行动来“帮助这个用修脚刀捍卫尊严的姐妹”。2010年因“福建三网民”案而被判刑一年的游精佑对China Change说，虽然那时他和吴淦素不相识 ，但得知吴是他的福建老乡后，很快给吴汇去了一千元，“后来我想，做这些事情，除了行动费用外，个人总有开销。于是我又给他的个人账号汇去一千元，注明是给他个人的，请他不必计入募捐数额，随便他开销。第二天，我接到屠夫的电话，他坚持要计入公共募捐账号。”
5月16日，吴淦赶到了巴东，帮邓玉娇的亲人请了律师，并第一个到达医院探望了她。吴淦在网上即时更新案件的进展，频频接受媒体的采访。他在邓玉娇的病床边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的照片瞬间传遍了网络。这让无数网友认识了吴淦的同时，也让当地政府感到了网络舆论的威力。接下来，北京律师介入，各地网友组织“围观团”声援邓玉娇，记者纷纷前往巴东调查此案。5月28日，当地政府以“防雷击”为由，截断了电视广播、网络，并且中断了部分长江航运，规定所有长江船只不能停靠巴东港，令当地陷入了“半戒严”的状态。
6月16日，巴东县人民法院作出了对邓玉娇免予刑事处罚的判决。
在邓玉娇案宣判的同一时期，中国政府的另一项政策——强制要求在中国发售的个人电脑上安装“绿坝”过滤软件——在遭到了网络舆论铺天盖地的批评后，也被宣布取消了。回过头去看，那是中国互联网充满生机的几年，网民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了发声的地方，而审查机制还暂未跟上。在众多中国的自由派人士眼里，似乎看到了互联网改变中国的希望。
福建三网民案
2008年的一个晚上，家住福建省闽清县的25岁的严晓玲和朋友从KTV回家后感到不适，第二天病情加重后死亡。当地公安局鉴定的死因为“宫外孕”导致“输卵管破裂失血”。严的母亲却认为女儿是遭到当地警方人员在内的多人轮奸后惨死的，为此她多次上访。福建三网民范燕琼、游精佑和吴华英出于同情心，帮助严母书写上访材料并录下视频。关于此案的详情迅速传遍网络。
2009年6月至7月，福建警方开始大规模抓捕涉事网民，范、游、吴三人以涉嫌“诬告陷害罪”而被逮捕。在此案审理期间，吴淦多次前往福建参与了一系列声援行动，成立了“网民关注团”，举行庭审说明会，给福建人大写公开信等。开庭时，在法院门口举牌、拉横幅、喊口号、唱歌，并通过推特直播现场情况。游精佑对China Change回忆道：“2010年的春节，看守所的管教干部跟我聊天的时候说，外面有人搭帐篷，‘很快被赶走了。’ 我笑了笑，心里想，肯定是屠夫，这世界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想到这样的招数，做出这样的行动。”
2010年4月16日判决的那天，在几百名警察和层层警戒线的封锁下，有近千名群众来到法院门口，高喊“三网友无罪”。最终，法院仍以“诽谤罪”判处范燕琼有期徒刑两年，游精佑、吴华英各一年。推特上有在现场的网友写道：“游精佑他们的判决结果出来屠夫都瘫坐在地上，眼睛都红了湿润了。”
福建三网民案被视为中国政府打压网络言论的标志性案件。此后，网络言论自由的状况一步步恶化。在今天看来，2010年的互联网感觉像是 一个黄金时代。
吴淦参与的维权案件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像钱云会案、东师古探访陈光诚、夏俊峰案、范木根案，因为积极的维权和公民参与，都引起了国内外媒体的广泛关注。(China Change对他参与的一次土地维权事件的报道请看这里。）
在最近的黑龙江庆安枪击案中［1］，吴淦先是在网上宣布他愿意为死者家属提供法律援助和募集款项。第二天，吴淦称接触到了枪击事件的目击证人，并且获得了用手机拍下的案发现场的视频。因为被福建当地国保威胁和阻挠，吴淦未能前往安庆，但是在网上陆续公布了他获得的视频、录音和图片。视频中徐纯合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呼唤“别打了，爸爸，我们回家吧！”催人泪下，迅速传遍网络。网友对徐家的同情和对当局的不满进一步被点燃。
就在自己被捕之前，吴淦给任自元筹集到了三万六千元。任是山东的一位高中老师，因“煽动颠覆”罪服刑十年后，在今年五月获释。任在狱中受到了酷刑，筹款是为了帮助他适应监外生活。
这些年下来，吴淦遭到过当局的监视、骚扰、驱赶、拘留。以至于当他被刑拘的消息传出时，有些网友感叹道：“屠夫终于被算总账了”。
“杀猪”模式
吴淦参与维权案件一般是先在网络上发布案件的信息，呼吁网友关注并收集涉事官员的情况，尤其是贪腐证据。他还常在网上讽刺、恶搞这些官员。与此同时，吴淦也号召知名维权律师、学者以及媒体的深度介入。等机会恰当之时，他亲赴现场围观，也号召全国各地网名、访民前来声援。在现场抗议时，除举牌、喊口号等常用抗议手段，他也表演各种行为艺术。此外，吴淦也在网上发起筹款募捐，支援受害者和家属。吴淦把他独特的维权模式称为“杀猪”。
除了此次江西法院门口的行为，其他的例子还有：在于世文、陈卫等十人因为纪念赵紫阳与六四遇难者而被郑州公安局抓捕后，屠夫在网上发通缉令通缉当时办案的公安局局长，并亲自赶到郑州在各个地铁口、电线杆、政府部门门口等处张贴通缉令。在昆明小学生卖淫案中，吴淦把一块写有“昆明司法之墓”的牌子立于法庭门外。行为艺术家邝老五评价说：“在［吴淦］参与的众多为他人维权的事件中，他自觉地运用了行为艺术这门语言，融合到他对维权事件的活动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有力推动了事情朝着合理解决的方向运行。
吴淦基于他对这些年来参与维权案件的实践经验的总结，从抗争民众的角度出发，著有《屠夫杀猪宝典》、《被拆迁征地户维权宝典》、《访民杀猪宝典》等文章。比如，在广泛流传的《杀猪宝典》中，吴写道：“要知道领导最怕死和掉官帽，所以要死咬住一个领导，像疯狗和狗皮膏药一样咬着贴着，针对它官帽发起进攻。方式很多，比如行为艺术，网络直播，恶搞，向上面举报，网络揭发，揭他伤疤，挖他身边，家属等丑事和细数他在位时罪状，把他上几任的恶行全往他身上贴，因为他是代表部门，个人一点都不冤。” “杀猪做事的时候要高调阳光公开透明，这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办法…不要搞成地下活动一样，要抬头挺胸去杀猪…最好能网络直播，所以网络功课要先做好。”
吴淦的这种把知名律师学者和普通网友的人力资源整合起来，把网络舆论和现实行动结合起来，把线上压力转化为线下压力的抗争模式受到了异议圈人士的赞扬。 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吴强总结说“杀猪模式”是“当下最有中国特色的激进主义，创造出非暴力抗争的最激进最有效模式。” 维权律师陈光诚称“杀猪模式”是“伟大创举”，是“难能可贵、行之有效、非常值得推广的方法。” 而中共对吴淦的抓捕是“意图控制这种网上网下联动的’杀猪模式’的广泛复制、传播应用。”
争议
在吴淦的维权事业中，他本人也不是没有受到非议。在“昆明小学生卖淫案”中，一位网友质疑：“‘屠夫募集网友捐款据说有4万多元，三飞昆明跟旅游似的。打个对折，你们直接捐款给受害小孩2万元，我把’屠夫’秀过的行为艺术也秀一遍，保证比他质量高。” 在夏俊峰案中，也有网友指责吴淦从网友给夏的妻子和儿子的捐款中私自吞了三万，但是夏妻在微博上否认了。
对类似指控，和吴淦有过接触的人纷纷表示无可信之处。
因声援“福建三网名案”而被判刑九个月的王荔蕻对China Change说：“屠夫身上有点江湖气，可能会被一些 ‘精英’不喜欢，但是我从他身上的江湖气后面看到的是他的真诚、仗义。。。他幽默、乐观，看到良心犯和家属遭罪眼泪会掉下来。所以他冒着搅屎棍们泼粪、抹黑，去为良心犯募捐。”
和吴淦见过四次面的黄宾在自己的博客上写道：“墙内媒体为了从舆论上打垮屠夫，炮制了很多他所谓的黑材料（在具体事件上又语焉不详），拙劣的宣传手法也许会让一些不认识他的人上当。但只要是跟屠夫见过面交谈过的人大都会敬佩他的勇气、担当、牺牲。”
王荔蕻告诉 China Change, “因为出名了，很多冤案的受害者给他打电话，他都不厌其烦地听、记、考察，一旦核实，便冲上前去，用他特有的恶搞，向恶势力宣战。”
因为每日在网上收集、统计群体性事件而屡遭国保骚扰的卢昱宇对China Change说：“当时我在广东被国保驱逐，没地方可去了，是屠夫收留了我到他福州的亲戚家，还有帮我找工作，还叫福州的网友多关心我等。他很开朗、大气的一个人。网上所谓的账务不明、滥用捐款之类的都是五毛的胡说八道，任何一个做事的人都会被他们这样污名化。”
视频：屠夫2012年7月10日预录：“如果我被抓的话，我不会自杀，不会放弃请律师的权利。请国际社会为我呼吁。”
被捕后
吴淦被刑事拘留后，人们纷纷站出来声援他，特别是这些年在草根维权运动中和他建立了联系的访民。“杀猪工作室”定时发布吴淦案子的最新进展，由知名知识分子、记者、法律工作者和其他职业人员组成的“屠夫案知名专家顾问团”以及一个公民声援团体也很快成立了。网友也为吴淦建立了专门的网站和推特账号，用于发布吴淦案的最新进展。
与此同时，国内网络对吴淦案的封杀也是异常严厉。不仅是任何与此案沾点边的消息在微博、微信无法发布，或者发布了只有作者本人能看到，连吴淦的个人照片、声援吴淦的图片也被全面封锁。用于网友捐款的吴淦妻子的银行账户也被冻结。
福建省为吴淦案成立了专案组，短短几天提审他的警察就有几十个，有些来自北京。在被捕的前几个星期，虽然受到重重刁难，吴淦的律师王宇和李方平还是可以和他见面，汇报会见的情况。然而6月29日，当局拒绝了律师燕新会见他的请求，理由是涉及国家安全问题。
7月7日，吴淦因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和“寻衅滋事”被正式逮捕。
7月10日，当局抓捕了锋锐事务所的律师和职员，包括王宇和事务所主任周世锋，此举震惊世界。至7月21日止，至少有242位维权律师、职员和活动人士被刑事拘留、失联、被裁定所谓的“监视居住”、被传唤或短期羁押。共产党的庞大宣传机器开足火力，大量炮制报告、评论、电视节目，宣称锋锐律所是一个“重大犯罪团伙”，维权律师“兴风作浪”、“制造事端”。这些迫害手段让人不禁联想起文革。
在看守所里，吴淦对他的律师李方平说：“为不公不义的事，奔波这么多年，终于进来，权当放松自己吧！屠夫现在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保持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6月8日，在代理律师燕薪最后一次会见他的时候，吴淦说，“［我的案子］是一部电影，这部荒诞化、娱乐化的电影已经开拍，[我]已经进入角色。”
［1］徐纯合案：今年5月2日，在黑龙江省庆安市，中年男子徐纯合带着他的三个年幼的孩子和八旬老母去火车站，遭到工作人员无故阻拦后，和车站执勤民警发生冲突，被警察开枪击毙。次日，“庆安县委常委、副县长董国生对民警为保护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在负伤情况下坚持与歹徒搏斗的行为给予了肯定。” 随后网上展开了关于警察开枪是否合理的全民大讨论，网民强烈要求当局公布当时的监控录像，但是庆安当局一直拒绝回应和公开录像。5月5日，徐纯合的堂兄弟和哈尔滨铁路公安签订协议，表示不再追究此事。5月14日，央视播放了剪辑后的事发当天的监控视频片段，并公布了哈尔滨铁路公安局的调查结论：民警李乐斌开枪是正当履行职务行为。5月16日，吴淦在“流窜途中”在网上发布了一个声明，质疑了视频中徐纯合抛摔女儿的镜头的真伪。其后，更多的质疑央视视频的分析文章和图片在网上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