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1950年秋,一天晚上,父亲晚饭后出门访友。10点多,父亲捧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回家,推门就喊:“祖英,拿包子,娃娃明早吃。”母亲应声走过来,却见父亲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生人。“啊,有客人,请进!”她误以为是父亲的朋友。一听这话,父亲转过身,问:“请问,你找谁?”见有人跟上楼来,父亲有些诧异。“啊,糜先生,区长有请……”“区长找我?有何贵干?”“没什么事,区长请糜先生过去闲坐,想请教一下先生。”
父亲接过那人递上的公函看了,说:“那好,请稍等。”便转向母亲:“祖英,你把我那包东西翻出来,让我带着。”母亲翻出一个布包,递给父亲。包里是父亲在抗战期间获得的奖章、奖品和一些证件,还有忻口战事之后卫立煌、蒋介石等人授予他的金奖章、怀表、钢笔等。“祖英,你先睡下,我一会就来。”父亲接过布包对母亲说,便与鸭舌帽一同下楼而去。
几经周折才打听到父亲这是被暗捕了。母亲赶紧去找贵阳市市长秦天真、副省长周素园。秦是父亲的同乡,搞地下工作时被捕过,父亲曾保他出狱。周是父亲的故旧。见到我母亲,秦市长诚恳地说:“糜二哥为和平大义,放下武装,以独立第一师师长的身份参加西南绥靖区起义,来省城居住后,又参加市政府组织的学习,应不会是被捕,恐有误会,待我打听清楚,让糜二哥尽早回家。”周也这样说。
不久,秦市长回母亲:“军中不放人,说糜二哥态度强硬,请他说降他的学生曹绍华,他推说曹与他不和,请他带兵攻打曹,他说年事已高,可是在下面,他对朋友说:‘我不能劝说我的学生去背叛我的校长啊!我自己加入起义,已对不住……’说着还流泪。军中说他死心塌地效忠老蒋,拒绝与我们合作!”
母亲一听,急了,赶忙说:“秦市长,请您为藕池说说话,你知道他这脾气,一辈子就讲忠孝节义。只是他没有犯法,请省里看重这点,释放他。”秦市长答应再去说情,不久告诉母亲,上边坚持不放人。这时秦的夫人,也是母亲少年时的老师熊老师走了出来,母亲便上前跪下,说:“请老师救救藕池!”熊夫人扶起她,说:“糜二哥太反动了,我们想尽办法,都通融不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娃娃吧。”母亲只好写请告书,递到省政府,陈述丈夫没有触犯国法,抗战建国有功,请无罪释放他。他若犯罪,请法律庭审。可是母亲的请告书,和父亲的身影一样,石沉大海。
母亲一边奔波救人,一边变卖旧衣度日。父亲忻口战役时的老上司陈弦秋师长,见自己的部下遭难,妻儿无着,便暗中送钱给我母亲。陈师长对我母亲说:“糜藕池一辈子不喝兵血,人又豪爽,总帮亲友,所以他一点积蓄都没有,这我知道。”母亲听了十分感激。父亲不喝兵血,是指他带兵从不克扣士兵的军饷。
到了1952年,母亲才听说父亲已于1951年5月1日作为历史反革命被镇压了。父亲像三国人物那样豪义,保释救援不少共产党人,然而他自己竟被共产党视为不共戴天之敌遭到枪决,母亲哭得昏厥过去。
母亲只将噩耗告诉了大哥,大哥捧着一幅铅笔画大哭。我们跟着大哥哭,却不知道画这幅画的父亲已不在人世。那幅铅笔画,是父亲在监狱暗淡的光线中用心画下的,辗转数人才送达我们手里。画面上漫天风雪飞舞,一株老松被大雪压倒在地;一只幼小的松鼠蹲在树上,眼睛大而惊疑,蓬松的尾巴在身后高高翘起;小松鼠的上方,有一枝昂然绽放的梅花。画的背面留有父亲的绝笔:“我心爱的宝贝们:爸爸就要出远门了,好多年、好多年回不来呢!但你们可要记住啊,一定要努力学习,孝顺妈妈,德和智双佳,让爸爸在远方为你们高兴!尧儿,烦劳你了,帮助妈妈带好弟妹。这幅画,是爸爸为你和弟妹画下的。你看,小松鼠多可爱,它单纯、无知,想知道天下的一切。永远爱你们! 爸爸 一九五0年冬天”
另有一信,是写给母亲的:“祖英,我对不起你,丢这么多儿女给你! 你的性格我知道,善良、重情义。但请你听我的话:你才35岁,这样年轻,务必改嫁,过新生活;也请你给娃娃,找一个好心的继父!永远爱你!你的夫君 九泉保佑你”
成为反革命家属的母亲,无法找到工作,只能给人洗衣、打扫卫生。亲戚劝她说:“以后娃娃都是国家的下一代,何必跟着你饿饭?”于是母亲忍痛将两个最小的妹妹送人。
1955年,陆筑坡(父亲在湖南收养的一个孤儿,后读军干校,留在父亲身边工作)找到母亲,讲述父亲在贞丰被害的经过,以及他掩埋父亲的情况。
“我穿着农民衣服,跟着看斗争教育长。他们问他:‘你老实交代,贪污的钱在哪里?’教育长指着肚皮说:‘在这里!’我马上明白教育长的意思。他一生多在军校任职,七七抗战爆发上前线作战,从未当过父母官。他奉命任师长兼贞丰县长时,也是委托秘书王均全权代理县长职务,他只负责军队。他指着肚皮说‘在这里’,是愤慨地表达他除了吃饭,没有贪污。那个时候天天斗人,县长、保长、甲长、镇长、地主、富农、读书人、绅士,不经司法审判,草草斗完就推到不远处抢毙。农民被发动起来斗人,跑着看枪毙人,我跟在他们中间,听有人指挥:‘子弹磨薄,这一位,要脑袋开花,不见面目!’就见人磨子弹,磨好,就要开打教育长。只听教育长说:‘看见成立共和国,我参加起义。不曾想,你们至今还是土匪!’枪就响了,他老人家的头,就遭打开花,面目全非。我难过得没法看,死死记住教育长的装束,半夜跑去背他的遗体,朝白天看好的隐蔽地方背去,深挖一个坑,将他老人家埋了。我眼泪八撒,跪下叩头,就赶快逃出贞丰。”
陆大哥说:“教育长冤枉啊,他一辈子不贪污,不收老百姓的礼物,规定我们也这样,说国家有难,发财就是犯罪。他穷一辈子,我们也跟着穷,可解放后,我们反而成了‘蒋匪军’。”陆大哥走后,母亲悲痛万分,不断地说:“为什么?他死得这样惨,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
父亲青年时代一心保卫共和,17岁只身奔云南,一路卖画求生,晚上睡人家屋顶,到讲武堂学军事。3年后父亲在云南加入倒袁护国军,被蔡锷将军派作侦探,远赴四川侦察敌情时被俘。在绑赴杀场途中,父亲慷慨作绝命诗,打动仁人志士,捡回一条命。
1981年,我开始为父“落实政策”奔走,不想程奎朗却提出异议,说:“糜藕池是反对起义的。作出起义决议的当晚,他独自喝闷酒、流泪,写反诗哀悼蒋介石!”当事人萧开讯参谋长当面激烈地批驳程:“我真想说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糜师长丢不下对蒋校长的情义,一时间反对起义,起义后流泪写诗,都是人之常情!难道要他有奶便是娘才好?他最后服从集体,加入起义,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何况,他抗战立了怎样的功劳,你不知道?这样的人怎该被杀,你说?”
1982年,父亲和陈弦秋师长抗战时的老上司陈铁军长多次在政协会议发言:“糜藕池是抗战功臣,不给他落实政策实在说不过去!”我和弟弟去见陈军长。看到我们,陈军长很兴奋,拉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说:“见到你们,我又想起糜藕池,他是一个英勇善战、热情助人的人,他让人喜欢、信任。”陈军长讲了一个父亲飞奔上马,前去营救下属的故事给我们听。我听着,眼泪不断地流。
198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之际,陈弦秋师长给贵州省政协写了一个提案,倡议为国民党起义师长糜藕池被镇压平反。1987年3月,贵州贞丰(1949 年父亲师部所在地)法院来省城找到我,告诉我已给糜藕池平反,把《刑事改判书》递给我,要我签字。读完改判书后,我无法接受以下内容了:“一、撤消本院一九五一年度特刑字第99号刑事处分书对糜藕池的量刑判决。二、对原判宣布没收财产予以维持。三、对糜藕池按起义人员对待。”
我向来人申明:“这份改判书我不能接受,原因有二:一、承认他为起义人员,又维持‘没收财产’原判,说得过去吗?二、我父无房无地,一生未置不动产,所谓‘原判决书’‘没收财产’,对我家不起作用(我们也从未见过什么‘判决书’)。你们现在的改判书第二条,‘对原判宣布没收财产予以维持’,是再度侮辱我的父亲,也辱没你们自己——没有诚意,不怕人耻笑。试问,如果家父拥有财产,那是他的权利与自由,谁也无权没收,不是吗?然而,他被非法夺去生命,妻儿在痛苦与饥寒中挣扎,挺到今天,最珍贵的,难道不是精神上的道歉吗?可你们却为可怜的所谓财产,继续凌辱被杀害的英魂,欺负他的亲人。请想一想,我能签字,将这份‘改判书’交给悲苦一生、现已七十多岁的老母,让她再次接受你们的欺侮吗?”
我拒绝签字,复印改判书后,将原件退到贵州省统战部。我对统战部长重申了上述申明,他接过改判书,没说任何话。
后来我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和山西省忻州市委1985年8月出版的《忻口战役亲历记》一书中,看到宋思一将军写的《陈铁八十五师忻口抗战见闻》,其中写道:“于是陈铁即命糜藕池团拂晓向突破口之敌进攻,经过激烈的白刃战后,一下恢复了几天来被敌夺去的原阵地。天明后,敌不断反攻,均被击退,敌连续反攻几天均未得逞。”这时我才理解,为什么陈铁军长和陈弦秋师长那样慷慨激昂,倡导为我父“平反”,那样一忆起家父糜藕池,就感情饱满、激情四射。
二位将军的心愿被打折扣,被亵渎了,可是我仍然感激二位将军,他们没有忘记糜藕池不怕牺牲、神勇抗敌的爱国壮举,这就够了。我奔波致力于为家父“落实政策”,唯一目的,是想看到加害于他的同胞今天能有道歉的诚意。尽管我的这一良好愿望,在贵州省贞丰县的《改正判决书》上破灭殆尽,但我并没有悲伤。父亲和千百万国军将士抗击倭寇的沸腾热血早已永载史册,决不会因别人的态度发生丝毫而改变或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