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轩屹转自中国妇权网
单雅蘋(化名)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主管计划生育,有偷孩子送人的传闻。这件事情只是地下传说,没有人出来证实。她为什么偷孩子?偷孩子干什么?很多人怀疑,她可能是偷孩子谋利益。因为她是某一城市郊区的副区长,她的行为没有人敢过问。十几年后,单雅蘋偷孩子的真相终于大白于人世。原来是她冒着被罢官入狱的风险,挽救超生婴儿的生命,让百余名婴儿活下来, 有的已长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她的行为是巨大的善行,是对计划生育政策的软性抗争,是真了不起,胆子真大。
一、 单雅蘋何许人也?
计划生育政策很严苛,有一胎孩子的妇女要上节育环,有二胎孩子的妇女得结扎输卵管,这是不让超生婴儿出世的残酷政策。街上多处大标语牌写着“宁可血流成河,不能多生一个”。为了不让活胎出生,必需用药把胎儿打死在娘肚子里。老百姓对此痛恨之极,但无力反抗。“有权有势的人明着超生;有钱的买着超生;无钱无权的人跑着超生”, 这是百姓的俗话。只有单雅蘋敢冒着被免职和入狱的风险,把胎儿救出来。她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勇气?这还应当从她受难的经过和残酷历史说起。
单雅蘋初中毕业后参加工作,23岁在某县任乡妇联副主任。反右派运动时期,她在一次会议上说,农民吃不饱。于是别人说她反对大跃进,因此被划成右派。她被送到劳改所三年,丈夫和她离了婚,两个儿子最小的八个月,母亲走后饿死了。她受尽了苦难,终于在26岁结束劳改。娘家因为她的政治问题也不敢收留她。她唯一的出路是改嫁。她嫁给了另一个右派,当时27岁的邵某。邵某原来是个小学教员。因他在办公室说“阴沉沉的天”,别人就告发他对社会主义不满,被划成右派。其实他仅仅是说天要下雨了。他的妻子也是教员,受不了这种压力上吊自杀,一岁的儿子也饿死了。邵家就在某市郊区,有个相对清静的生活环境。两个人同命相怜,组成了一个小家庭,又生了三个孩子,二女一男。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两个人的右派身份都被平反。单雅蘋复职,在当地乡妇联工作。她在劳改期间没有忘记学习,很有写作能力,人也很能干,短时期内被调到区政府。邵某说什么也不回学校教书。他买了个大卡车天天运输石子,收入不菲,五口之家生活过得不错。但是夫妻二人内心的伤痕是很难平复的。因此单雅蘋很同情弱者,特别是那些可怜的受苦人。
1981年的一天下午,单雅蘋的计划生育工作组中有一场手术出了问题,医院派我去抢救受害人。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结识了单雅蘋。人命关天,当时她很害怕,我也非常紧张。我刚下手术台,发现另一个手术台上有位20多岁的妇女,正预备做输卵管结扎术,她哭的非常厉害。我便问她在哭什么。站在手术台旁的妇女说,她家两个孩子都有病。我问她这是真的吗?什么病?单雅蘋听到后,让这个20多岁的妇女先从手术台上下来,让人把那两个孩子抱来给她看。半个小时后,孩子抱来了。大女儿患有心脏病,手指已经变形。八个月的小儿子心脏病比姐姐还厉害,一哭面色青紫。单雅蘋当场决定让这个妇女回去,以后再决定是否做结扎手术。这个妇女从手术台上下来,衣服没穿好就跪在地上磕头,我非常难过。两年后我问单雅蘋,那个妇女怎么样了。单雅蘋告诉我,她的两个有心脏病的孩子一年内都夭折了,后来她又生了个健康的儿子。现在她已经戴上避孕环了。
手术过后,天也晚了。我就睡在她们办公室兼宿舍的床上,和她留宿在一起。单雅蘋爱说话。她说起自己的苦难经历,从九点上床睡觉时就打开了话匣,一直说到凌晨三点,边说边哭,特别对错划右派的苦衷,一字一泪地说的很详细,让听者也落下了同情的眼泪。但她对计划生育工作中的问题只字未提,当时我也没有多问,因为我的任务是抢救计划生育手术中出了意外的妇女,成功了便完成任务,其他方面的事情我也不便多问。
从此之后,凡是她们计划生育工作出了问题,她都来主动找我。时间长了,人也熟了。1987年,她儿子高考分数超过了分数线,但同期报考的学生很多,被录取的可能性不大。她夫妇两个着急了,来找我想办法。我想起当年在河南大学读书时,有位教育系的同学,现在是某大学校长。在学校时我们虽然没说过话,但近年来他以老同学的身份经常写条子给我介绍病人。我对单雅蘋说:“我们可以去找这位校长试试看。这是走后门,合法(因分数已过线)不合理(有的考生分数比他分数高)。”
次日,我和单雅蘋夫妇开着拉石子的车头,冒昧去了那个大学,见到了这位校长。我的老同学见到我,第一句话是:高耀洁,哪股风把你刮来了?我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谈了单雅蘋儿子高考的事情,结果成功地帮助这个男生录取到中文系学习。孩子还算争气,以不错的成绩毕业,分配到郑州市委办公室,从事文件起草工作。从此之后单雅蘋夫妇把我视为恩人。她家在郊区乡下,附近出产便宜的新鲜蔬菜,逢年过节夫妇二人经常拿一篮子蔬菜来我家闲聊。
二、2009年春节的畅谈
春节过去三天,天气晴朗,风也不大。她两口子又来了。老单夫妇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外表已经全然是70多岁的老人,但是身板硬实,精神很好,思维还很清晰,她还是爱说话。我们故人相逢,谈起了往日旧事。
单雅蘋主动问我:“你知不知道我们当年把孩子偷出去送人的事情?”我说不知道,当年我也没有必要过问这个传闻。
她说:“当时干这项所谓‘计划生育’其实是个惨无人道的工作,我真不忍心把活生生的胎儿打死在娘肚子里。我悄悄地把孩子救出来,送给好人家收养,有的孩子己被送到外省了。这件事不能靠我一个人干。我当时一共有五个人,这几个人都受过政治迫害,都是死里逃生的人,因此她们很同情这些计划生育政策的受害者,都不忍心把胎儿打死在娘肚子里,大家同心协力做这项救胎儿、婴儿的工作。
“我们对八个月以上的孕妇,没有给她注射堕胎药,打的是生理盐水,尽量让胎儿活着出生。然后我们把孩子悄悄地抱给没有子女的夫妇。这是一种沉默的对计划生育政策的抗议,比有些人空喊口号反对计划生育政策囗号好得多。但是这种行动是很冒险的。万一漏风,有判刑的可能。所幸十几年来没出现意外。”
“在外送婴儿的时候,最怕孩子哭,就把孩子的小手塞到嘴里让他们自动吸吮。送孩子一般是深夜,送到无子女的家庭。有时候是预先联系好的无子女夫妇偷偷地来把孩子接走。一次有个30多岁没有孩子的妇女,抱着婴儿找不到医院大门,误入厕所里,又怕孩子哭泄露了秘密,她急得哭了出来。周折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找到大门走出医院。现在那个孩子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还不断的说自己长得像妈妈。有同学说:“你长得既不像你爹也不像你娘,自己生得一副巧模样”。 她不高兴,现在这个姑娘大学教育系毕业了,在市立某校中学当了老师,还兼了班主任。
我问单雅蘋:“隔壁大雨 (化名) 家的三妮(她两个叔叔家各有一个孩子,她排老三)是不是当年你们救下来的孩子?”单雅蘋说:“三妮是他叔父开着汽车来接,大雨亲自抱回家的。”三妮属于超生子女。当时大雨已经和我们联系好了,准备妥当,孩子一出生,无论男女,她都收养。大雨喜欢孩子,她会把三妮视为自己生的孩子。大雨娘家和婆家都是省委高干,三妮便成了高干子弟。三妮的外公经常夸奖说:“大雨生的三妮很像她妈妈,学习很好。
三妮是个女孩,她生身父母从未过问。大雨极力隐瞒三妮是抱养的这个事实。因此她搬到远处的东郊以避人耳目。大雨经常指着她下腹部的刀口癍痕,说三妮是她剖腹产生的。恰好三妮的个头、相貌也和大雨相似。三妮学习很好,小学中学都是三好生。她爷爷经常说:“我七个孙辈,就是三妮争气,学习好。”三妮十八岁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某大学学习电力,大学毕业后去英国留学了。毕业回国之后、留在北京工作,结婚生子了。大雨夫妇退休后了、二人赴北京和女儿同住。三妮的外公外婆也经常去北京探望这个最争气的外孙女。
三、 一个得救婴儿的经历
单雅蘋偷孩子,和别人偷孩子不同。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毫无私心地抢救这些可怜的小生命。她连养父母家里的一口水、一顿饭也没有享受过。她只要求这些家庭保守秘密,平安是福。某公安厅有对40多岁的夫妇,无子女。1980年春,单雅蘋给他们偷了个儿子。婴儿的生身父母是郊区的普通农民,第一胎是女孩,按规定可以生二胎,但是要间隔四年。可是这位农妇两年后又再次怀孕,政府要求强行打胎,此时胎儿已近足月。单雅蘋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活生生把胎儿杀死,于是给农妇打了催产针,让胎儿在深夜出生,婴儿是个体重六斤、发育良好的男孩。单雅蘋连夜将孩子送到公安厅那对夫妇家里,孩子从农家子弟变成了官家少爷。单雅蘋回忆道:当时收养孩子的家庭给她准备了些酒菜以示感谢。她当时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匆匆离去。
婴儿的成长环境良好,养父母爱如己出,为养子提供了最好的教育环境。孩子三岁进幼儿园,单雅蘋还去见过一次,虎头虎脑,身体健壮,非常可爱,孩子言谈、对人也很有礼貌。老师夸他聪明,长大一定成材。
时光飞逝。孩子十八岁考入北京公安大学,四年后毕业,成绩优秀,又分配回公安厅,令养父母喜出望外。现在这个孩子已经结婚生子,因为工作能力强、人缘好,由普通干部升迁为副处长。养父母退休后以弄孙为乐。
孩子的生身父母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家总共两个女儿。而他们对外送的儿子总是念念不忘。他们找单雅蘋问孩子的情况。单雅蘋说:“你们不要问了。你儿子现在有福了,你们祖宗十代也出不来这样的人才。”
俗话说:骨肉连心。他生身父母最后还是打探到儿子的下落,打算去看儿子。一天上班时间,老两口坐在公安厅大门口等儿子。儿子出现了,相貌、身形、走路、姿态全像生父,只是穿着一身警官服。他夫妇二人失声痛哭,直往儿子身边走去。儿子问他们出什么事情了,为什么痛哭。生父母不敢说出真相,只是哭。儿子莫名其妙,吩咐门卫去问清楚这两位老农到底在痛哭什么?他们要找谁。门卫还没走到老两口跟前询问,二位老人吓得哭着跑了。
我认识单雅蘋多年,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单雅蘋说:“那几年救孩子,故事多了。普通百姓不知道这个消息,收养婴儿的家庭大多在社会中上层,谁敢暴露内情?所以这件事情做的成功。那十几年时间,各地抱走了-百多个孩子,现在半数以上都已经大学毕业,成为了对国家有用的人才。谁知道当年的行动者的危险呢?”
总之,单雅蘋是一个舍己为人的无名女英雄。她本人历经坎坷,因此对受苦的普通人具有深切的同情心。单雅蘋等人虽然没有公开和计划生育政策抗争,但是他们的行动实实在在救了很多婴儿。他们冒着巨大风险的义举,比唱高调的“斗士”更了不起。有的人以反对计划生育的政策为名,未见实际贡献,却获得世界闻名。但是和单雅蘋这样的人相比,如同牛粪与鲜花,品德上更不可相提并论。去年我得知单雅蘋等诸位已经过世,所以今年才终于把故事写了出来。那些真正干实事的人,因不会吹骗,故鲜为人知。世人应该记住她们的高尚精神和伟大行动。她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中国民主党中国女权问题观察员 周轩屹
2015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