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我初高中都在韶关北江中学度过。文革开始,中学停课,学生造反,1972年后教育秩序一度恢复正常。记得读初一、二年级时,所有考试都是开卷,到初三年和高中,就实行闭卷考试了。1973年出个“白卷英雄”张铁生,我们这些想读书的人都绝望了。
同学李小益,出生在广州一个干部家庭,初二时随父母调到韶关。他音乐、数学、英文都很不错,诗词写得特别好。我俩和另一位同学原满韶,三人关系很好,喜欢看书,经常互相借书看,其中有些是受批判的禁书,如《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三家巷》等。那时因反苏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让唱,但我们偷着学唱,成为我们高中时代的流行歌曲。
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年代,有想法的年轻人都变得很叛逆,总想干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们三个就特愤青。1975年,我们高中毕业,想考大学根本不可能。那时,想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要工作几年后由组织推荐。我被分到韶关耐火材料厂,原满韶去了韶关柴油机厂,李小益去曲江县大塘公社一个知青点务农。虽然分开了,三个人还经常聚在一起。
1976年,大约是4月7日,我们从广播里听到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四五运动。8日,李小益从知青农场回来找我,说起四五运动,明明是群众悼念周总理的革命行动,却被诬为反革命政治事件,我们非常气愤,觉得要做点什么,表示对北京的支持。
4月11日晚上10点多,我和李小益骑着单车出来。天下着雨,街上行人很少。在韶关市区几个人流较多的地方,我俩一人迅速往墙上贴标语,一个人用雨衣遮挡,一个半小时内贴出20多张标语,
内容有“伸出医国的手,重整山河”,“XX反动命难逃,挣扎徒劳,革命巨浪比天高,试看江南与江北,滚滚波涛”等。
第二天一早,这些言辞大胆的标语立即引起巨大轰动,有关方面迅速开展全市摸查。事发一个月后,我们被捕,三人以“张贴反动标语,破坏反击右倾翻案风”罪被定为现行反革命集团,街头批斗二十多天后入狱。李小益被判处死缓,我被判有期徒刑20年。贴标语的仅是我和小益二人,原满韶只参与了议论,但有关部门硬要做成“集团案”,我们三人的一些同学、亲友也受到牵连。
在韶关监狱仅关5个月,就传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进监狱不久,狱方就把我调入医训班,医训班结业后干脆不再让我去劳动,专心写申诉材料。1978年11月的一天,狱警通知我:“你可以出狱了。”
整整坐牢两年半(30个月),走出监狱那一刻,没什么大喜大悲,只是很开心。韶关市为我们三个举行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平反大会。我们回原厂上班,省里领导来韶关看望我们,问我们对今后的想法:如果想工作,可以安排条件好一点的工厂,如有别的想法也可以提出来。我们三个想都没想,立即要求:上大学。当初在狱中听说1977年10月恢复高考的消息,我很激动,可是根本没可能去考试。出狱时,1978年夏天第二次高考的机会已经错过。
省领导谈话几天后,有关方面通知我们:可以参加高考。考前填报志愿,我们三个都选择中山大学,出于政治抱负,而且都选择了文科,我填报的是中文系,李小益是哲学系,原满韶是历史系。我们用了两天时间关在家拼命复习。
考试安排在韶关市委招待所,一人一个房间,卷子是1978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统考副题。我现在唯一记得的一道题是“郑和下西洋”名词解释。总体感觉,对我而言,考题不算太难。1975年高中毕业后,我三年没碰过课本。幸好,中学基础还算扎实,在监狱里我也经常看书看报。大概过了一周,我们就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考试分数没有告诉我们,我知道这个并不重要。
1978年11月30日,《南方日报》报道,郑植河等四位青年,因支持“四五运动”入狱,平反后被广东省招生委员会批准进入中山大学学习。报道中说,他们的文化基础知识掌握得较好,有一定的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根据德智体全面衡量,被破格录取到中山大学深造。
1978级中山大学中文系约100名学生,分甲乙丙三个班,我在丙班。我是班上唯一被破格录取的,同学们大多知道我被捕入狱的事情。当年的报纸把我、李小益、原满韶写成是“四五英雄”,但同学们并没有把我当英雄看待,大家关系平等,互相尊重,文革中那种盲目的迷信崇拜已经逐渐在改变。
经过韶关之劫,我在大学里比较沉默,但骨子里依然是个愤青,依然很关心时事,有时会为某个政治问题与持不同看法的同学争个你死我活。班上有不少愤青,当时我们中文系的教材还是很“左”的,像张爱玲、钱钟书这些大家,基本不在视野,徐志摩、胡适等是反面批判对象,重点则是鲁郭茅巴老曹。记得有一次现代文学课,有个观点比较激进的同学对老师说,孙犁不能算作家,他根本没写出什么好作品。
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韶钢,负责宣传报道。深圳、珠海的活力吸引了我,1987年,我决意离开国企,到深圳一家报社当记者。80年代末,我又调到深圳旅游局,成为中国第一批星级酒店检查员。2005年,我自己创办了一家酒店管理公司。
我的同班同学,有从政、从商、从文的,不少是知名的成功人士,我经历过种种挫折,现在算是半成功吧。我经常对部下和朋友们说:“如果与发财的同学比,我要跳右边的河;与升官的同学比,我要跳左边的河。所以,千万别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际遇,走好自己的路就是了。”其实,大家的处境不同,与大学毕业后各自选择的人生道路有关,这恰恰反映出我们这个社会三十年来在日趋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