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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五类观察:《黑五类忆旧》—父亲的背影

2014年09月25日 综合新闻 ⁄ 共 3419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父亲于1996年10月去世,至今已十载有余。我这个以写作为业的儿子,却未写过一行怀念他的文字。每当想起此事,便不免有些愧怍。

这些年来,父亲的形象有时浮现于脑海,有时于梦中出现。特别是我1997年末初来北京那段时间,也许是父亲辞世不久,也许是独自初到异乡,也许是我身上穿着他曾经穿过的棉袄,不由得赌物思人,我竟常常梦见父亲。父亲的神态和谈笑,一如生时,并且都是患癌症之前的健康形象。在梦中,我与父亲相伴,不再是一个独闯异乡的人。但梦醒时分,我却独自躺在床上,被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每当此时,心里便会弥散出一种难言的凄凉,叹息与父亲阴暗两隔,再无相聚之时,叹息自己到了望五之年,仍要背井离乡,为改变生活境况,为实现理想而拼搏。

父亲早年投军,在新四军某部从事医务工作。建国初期,曾在滁县专员公署门诊所和专区医院任职。1952年被上级调到当时属于滁县专区的江浦县(今南京市浦口区),任县医院院长。1958年,父亲因响应号召,大鸣大放,针对某些地方干部独断专行的工作作风,在会上提了一些意见,并说:“社会主义如果不民主,将来会开倒车的。”结果触怒了领导,指使整材料的人将“如果”二字去掉,又捏造所谓“反党言论”,对他进行诬陷,说他“疯狂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结果父亲因言获罪,被打成“极右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被人押送回乡。我曾经看过他的处理决定,那是一张油印着几百字的16开纸,就是这张发黄的纸,决定了他后来的命运。

父亲本可以在当地农场“劳动改造”,但他执意要求回家乡务农,他认为家乡人不会拿他当“敌人”看待。但家乡岂是“桃花源”?他后来的遭遇证明,这只是幻想。那一年,我才7岁。父亲离开江浦那天,母亲带着我为他送行。我已记不清把他送到了医院门口还是车站,也记不清当时是春天还是秋天,我只记得父亲用扁担挑着行李,一头是装满医书的铁皮箱,一头是铺盖衣物,离我渐渐远去。我对那只铁皮箱印象很深,因为后来家中用它盛米多年,而那些医书,其中有些是我后来学医时读过的。在漫长的岁月中,我的想象又为这个背影添上了一些细节与背景,好像父亲如农夫一样卷着裤脚,又好像他离开江浦那天正是细雨蒙蒙。送行时的情景和一些细节,虽然被岁月所漫漶,但是,几十年来,父亲挑担前行的背影却始终让我无法忘记。

直到父亲去世后多年,我才和母亲谈起当年为父亲送行的记忆。时隔几十年,母亲仍清楚地记得当年送别时的情形。她说,当时是秋天,我和你把你爸送到浦口上火车。你爸挑着担子,被带枪的人押着,走在前面,我们在后面跟着,一直送到车站的月台上。等到你爸上了火车,站在车门口与我们告别时,你挥着小手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当时你爸和我都流泪了。我听母亲这样说,心中一阵酸楚。算起来,父亲那时才33岁,按照现在对年龄段的划分,仍属青年,但他却从此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踏上了一条前景如同暗夜的人生歧路,再无回头之日。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歧路上,他将任人侮辱,任人作践,永世不得翻身。那是一种将入地狱之门的心情啊,我懵懂的问话,怎能不让父母黯然落泪!

父亲回乡不久,母亲便要求调动工作,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回到家乡。父亲因医术精湛,当一段时间的农民后,便被公社安排在当地诊所上班,月工资20元。后来父母又被调到总铺区医院工作。

大饥荒时期,医院人满为患,父亲每天拖着浮肿的双腿,坚持工作,并且经常步行几里、十几里出诊看病。有时遇上重症患者,即便是雨雪天,也要出门。遇到粮罄灶冷的人家,连饭也吃不上,只能忍饥而归。偶有大队干部家人患病,要他出诊,倒是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但因父亲是“阶级敌人”,上不了桌子,人家只是给他几块饼,一碗菜,让他蹲在厨房灶边,一饱饥肠。父亲舍不得吃完那些饼,总是剩下一两块,带回让我们分享口福。

文革开始后,父亲成了革命群众、造反派批判斗争的靶子。他每天早晨挂着“极右分子”的牌子,和被揪出的“牛鬼蛇神”一起,站在街头“亮相”,跪下向毛主席请罪。一次又一次挂着牌子,或是戴着高帽游街,被反反复复地批斗。一次又一次被侮辱、遭毒打,并且曾被关进群专指挥部的囚室里,每天被棍子队押着和难友们一起劳动。后来又被医院革委会勒令停止工作,停发工资,不得不再次返回黄泥铺老家,在大队合作医疗诊所工作。灾难与打击,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父亲,直到文革结束。

父亲是乐观坚强的人。在被群专关押期间,他开导那些因被侮辱、批斗、打骂折磨而陷入绝望的人,为他们唱语录歌“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唱样板戏《红灯记》中的“临行喝妈一碗酒”等唱段,用领袖语录鼓励他们:“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提高我们的勇气。”看守被他的歌声惊动,说他“变相反抗”,恶毒攻击革命派,把他们比作日本鬼子鸠山,对他进行恫吓与警告。但父亲唱的是语录歌和样板戏,又不好扣什么帽子,看守也只有吼叫几声了事。在他的安慰和鼓励下,这些人精神振作起来,囚室里也有了笑声。

父亲是勤奋敬业、信奉人道主义的人。他早年只读过几年私塾,后来靠着刻苦学习,成为一名医生。在江浦工作期间,又到南京进修,掌握了内外科、妇产科等医疗技术。做为一名乡村医生,正需要比较全面的医术。他回乡后,成为当地的名医,求医者甚众,即使被“专政”期间,医院其他医生解决不了的疑难重症,仍要让棍子队队员押着他前往诊治。他对官员和百姓一视同仁,凡来求医者皆认真治疗,连迫害他的革命派或其家属生了病,不得不找他诊治时,父亲也丝毫不带个人怨恨。在他眼里,这些人只是就医的患者。这种胸襟与职业道德,令有些天良未泯的整人者怀惭,令旁观者由衷地敬佩。父亲在总铺与黄泥铺两地工作20多年,救治病情危重的患者无数。直到今天,我回家乡时,仍有一些人对我说,我父亲当年救过他/她的命,他们至今仍对他心怀感激之情。

父亲是正直善良的人。早年因言惹祸,使他遭受了多年非人的待遇,但性格并未因此有所改变。即使在尊严遭人任意践踏的日子里,他也从不向有权势的人屈服。对于那些处境艰难,生活困窘的朋友,他均尽其所能予以帮助。他鄙视那些对上阿谀谄媚,对下傲气十足,毫无信用,满口假话的人,常教育我们兄妹做人要正直善良,待人要不卑不亢;名利皆身外之物,不要妄求,要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公家的东西,即使扔掉、烂掉,也不要往家里拿。

1979年,父亲得以平反,与母亲回南京工作。我因已参加工作数年,不能随他们去南京,独自一人留在凤阳。两年后,父亲患了冠心病。在南京某医院住院治疗时,我从凤阳赶去看他。当时父亲的病情已比较稳定,刚输完液,精神还好。我陪他吃了晚饭,离开医院时,他坚持要把我送到医院的大门外。我告别父亲,走出几十米后,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见父亲竟面对医院的大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过去,见父亲脸色苍白。我一时有些慌乱,问他怎么了。他向我摆了摆手,过了片刻,才淡淡一笑,说:“刚才心绞痛又发作了,我已含过了药,现在没事了。”我又把他送回病房,才离开医院。

我在赶往五弟就读的南京药学院借宿时,眼前不时浮现父亲站在医院门前的背影。沿途的街景让我浮想联翩:我脚下的路,父亲早年也许走过。他那时的身影和步态,不正和我现在一样年轻吗?而现在,父亲已经老了。父亲20多年前离开江浦时的模糊的背影,又重现于脑海。他离开江浦时还是青年,再回到这个地方时,已50多岁,离退休的年龄不远。父亲离开江浦时年轻的背影和现在病魔缠身已经年老的背影之间,是长达20多年的蒙冤受辱艰难曲折的人生历程,父亲精神和肉体遭受长期的折磨和摧残,是不是患病的原因……

1994年,父亲被查出患了胃癌,已是晚期。至1996年去世,做了三次大手术。两年间所遭受的痛苦,非常人可以想象。

父亲原名长发,参加新四军后,部队首长说此名俗气,为他改名秀,后来他又自己改名雪樵。这本是一个寓意不俗的名字:一个孤独的樵夫,挑着柴担在崎岖的山路上踏雪前行,以自己的艰辛,换得家人的温饱,且为世人送去温暖。这个名字,却成了他人生旅途的象征。

父亲没有给我们兄妹留下什么物质上的遗产,但精神上的遗产却非常丰厚。我以父亲的正直善良,不卑不亢处世待人;以父亲的乐观与坚强,面对人生的坎坷;以父亲勤奋敬业的精神从事我所追求的事业,笑对种种歧视与不公,不被任何挫折吓倒,克服重重困难,从一个半文盲最终成为能够著书撰文的作家。若不是受父亲精神力量的影响,即使得到百万遗产,恐怕也未必能有今天这样让我无愧于人生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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