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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五类观察:《黑五类忆旧》—青涩惨痛的婚恋

2014年09月01日 综合新闻 ⁄ 共 5843字 ⁄ 字号 暂无评论

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六十年代初,我连续两年参加高考,两次的答卷,都自我感觉良好,却都名落孙山,而那些平时比我学习差的同学,却个个登上高等学府的殿堂。这样的结果,是我一直琢磨不透的迷团。事隔二十年之后我才解开,原来当时地富反坏右子女考生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五,毕竟我的学习成绩不在出类拔萃之列。

我曾经反复读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文学巨著,为真理、正义而殉道的英雄情结充斥着我的心灵。我家一门三右派(父兄),我自然地拥有出身原罪感,并伴生出一种背叛本阶级利益、改造思想、追求真理、献身革命的殉道者冲动。1963年10月,我偷走户口本,瞒着母亲,报名去北大荒屯垦戌边。

1966年底我到佳木斯搞串联时认识了杜崇娅,我们一见钟情。她是北大荒852农场三分场的气象员,苗条又漂亮,曾是总场文工队的舞蹈演员。小杜出生在香港,1964年初中毕业。父亲是中国铁路建设的先驱杜振远,美国康乃尔大学硕士毕业。举家从香港归国,任铁道部部长顾问工程师,1958年初被打成极右派。诚慌诚恐在家三年,写了不计其数的思想检查。1961年摘掉右派帽子,三个月后逝世。小杜的母亲出身大家闺秀,书香门第,相夫教子。文革初起,红卫兵抄了小杜在北京的家,母亲惨遭揪斗。

杜崇娅与我相近,受共产党洗脑教育,有一种家庭出身的原罪感,思想上追求进步,与右派父亲和出身地主的母亲划清界线,力争脱胎换骨。1969年初,小杜从70多公里外的三分场到一分场六队来看我。我独住一栋茅屋,外间是过道和炉灶,里间是土坑和简单的陈设。我很爱她,她内心也爱我,可她脱口而出的多是公式化、概念化、革命化的语言。我觉得她的身心与语言有着激烈的矛盾和冲撞。在她的影响下,我原本正常的欲望和冲动也受到了抑制。我精心招待她,在老职工家为她燉了一只大母鸡。我郑重其事地向她求婚,她则以当时的标准答案回答我:“结婚成家太早不好。应趁大好年华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改造思想,要求进步。”我无言以对。她当时21岁,我25岁。

冬天的夜晚,村内出奇地安静,我们在茅屋内无人打扰。接近子夜,杜崇娅蹲在外间灶口最后一次添柴烧炕取暖,火苗映照着她那俊美的脸宠。她有八分之一意大利血统,大眼晴楚楚动人,通天鼻线条优美。我情不自禁地弯腰轻吻了她的乌发。她没有反应,继续向灶眼添柴。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呼吸有急促,说:“我累了,我想睡觉。”

我已把坑上的被褥为她铺好,轻揽着她的腰身,扶她坐在炕沿上。我蹲下为她脱鞋脱袜,然后又为她宽衣。她穿着秋衣秋裤钻进了被窝。我坐在炕沿上,抚摸着她纤细的手背,仔细端详着她,爱情之火在我胸中升腾。杜崇娅突然双手轻拽我的胳膊,我敏感地接收到了这一信号。正待我准备搂抱亲吻她时,她却又把我推开,发出了近似无助地哀求:“你别糟蹋我,你别糟蹋我!”

我像被电击一样惊愕,满怀热烈真挚的爱情犹如被泼了污水,瞬间联想起当时的一个时髦词汇——奸污。在那个年代,婚前性行为被认为是不轨行为,是大耻辱。我真心爱她,本能的肉欲并不强烈,理性的爱情主导着我。我站起来温存地说:“崇娅,你好好睡吧,扣好门。我到男生宿舍去,明早八点我再来。”我至今懊悔我的放弃。如果我不放弃,门当户对的我们或许会很幸福美满,而后的灾难或许也会避免。

不久,小杜的特殊身份和经历,以及与我的亲密关系,使她成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革命群众专政指挥部挂牌游斗她,大辫子被剪掉,大木牌上写着“地主右派的狗崽子、坏头头杜崇娅”,名字上面还打着叉。我开始对挂牌、戴高帽游街示众的暴行产生咬牙切齿的憎恶。这种丑化人格、践踏尊严、玷污灵魂的行径远比法西斯恶毒和下作!杜崇娅是那样的美丽、纯真和自尊,面对被扭曲、丑化、践踏的她,我倍感内疚和自责。

几个月后,我接到杜崇娅的来信,说她已“解放”,在三分场五队劳动,很想我。我利用休息日,骑着从修配所借来的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三分场五队。那时已是深秋,天气很凉。杜崇娅身穿褪色发白的蓝棉衣,腰间扎着绳子,明眸皓齿,风采依旧。我的到来显然给她带来了快乐。虽然她很克制,我仍能感受到她对我的深情依恋。我们的时间不多,中午一点还要出工,我们相互嘘寒问暖,在宿舍交谈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去打饭。食堂很大, 墙壁贴满大字报,其中有几张是批判杜崇娅的,而那张杜崇娅自己批判自已的大字报吸引了我的眼球。

这张自我批判的大字报,字里行间写满与反动家庭决裂、与父母划清思想界限、立志脱胎换骨改造自己、走革命化道路的誓言和决心,甚至骂大地主出身的妈妈是老母狗。为此,我异常严肃地批评了她。杜崇娅懊悔地说:“那一阵子(半个月前)把我斗晕了,好像天要坍了似的。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就自杀了!”吃完午饭,她要出工去场院干活,我们恋恋不舍地分开了。从此一别四十二年。

分开不到一星期,我接到了杜崇娅寄来的一封信。她郑重其事地提出与我分手,并要我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毫无疑问,这封信是迫于压力违心写的。

我又开始恋爱了。新的恋人刘某,出身高干家庭,六六届高中毕业,六八年八月下乡,虽能歌善舞,但不张扬。她爱看书,熟读雨果、巴尔扎克、大小仲马、司汤达、海明威等大家的名著。她有一副好嗓子,1960年精神度荒时出版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几乎全都会唱。她思想活跃,对极左那一套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论是意识形态还是家庭出身,她与杜崇娅都有着明显的反差。俄罗斯、苏联名著她看的不多,但她赞赏并理解那种殉道般的献身精神和伤感深沉的情调。我们情趣相投,弥补了我与杜崇娅分手后的空虚与孤寂。几个月后,我们便从知音、朋友发展成恋人。麦收过后,我向指导员马吉海申请回京探亲结婚。马表示祝贺和支持。

在北京家里,妈妈得知刘怀孕了,眉开眼笑,一口承诺将来负责带孙子。两个月后,我们回到农场,意想不到的噩梦开始了!我们的结婚申请被工作组扣压。马指导无奈地说:“团政委有指示,不经他同意不准王誉虎和刘某结婚登记!”我怒火中烧,去找工作组常驻副组长陈绍仪理论。陈是现役军人,小个子,黄面皮鼠眼,阴阳怪气地说:“别着急嘛,先把问题搞清,态度要端正,拖三五个月怕啥呀!”我判断工作组已经知道刘怀孕的消息。在工作组策动下,对我的揭发批判开始了。

内心无愧加上性格因素,我坚决不肯违心检查,更不肯低头认罪。僵持一个多月,工作组仍不批准我们结婚。我与刘商定:请事假回京做人工流产,或分娩后在京滞留不归,我独自在这里与他们周旋到底。

一星期后,刘收到一封电报:“奶奶病危,速归!”刘找到工作组,副组长陈绍仪说研究一下再答复。晚上开大会,陈绍仪代表工作组宣布:“刘的电报有问题,不予批准。从今天起,刘某离开一分场必须请假,若到总场必须要有人陪同!”工作组一方面限制了刘的人身自由,一方面找刘多次谈话,做思想工作,大谈阶级斗争,让刘不要辜负革命先辈的期许,不要被阶级敌人拉下水、站错队,并许诺,如果揭发检举王誉虎的反动言行,杀他的回马枪,工作组会安排刘去医院做人工流产,调到团部中学教书。

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刘,在陈绍仪摊牌后,终于一反常态地光火了:“我用不着你来教育!我父母参加革命时还没有你呢!你们凭什么限制我人身自由?难道我是黑五类?你们凭什么违反婚姻法不让我们结婚?你们违法,违背党的政策!小心我去告你们!我和王誉虎两相情愿,我们结婚结定了!”

陈绍仪显然已掌握了刘的身世,知道刘的父母只不过是三七年参加革命的中高级干部,对他陈绍仪构不成制约,便阴险而强硬地说:“毛主席说重在表现,出身再好,表现不好,站错队,也一样犯错误!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们既不能结婚登记,刘也无法做人工流产。工作组的恶毒和卑劣昭然若揭。我显然即将成为阶级斗争的祭品,老婆孩子也将面临终生的不幸!

愤恨、恐惧、焦虑袭扰着我。未婚生育在当时是让人无地自容的丑事,孩子成为私生子更是灭顶之灾。前思后想没有出路,我的精神接近崩溃。为了妻子,为了即将降生的孩子,为了避免家庭悲剧,我屈服了,我走进了工作组预设的圈套。我瞒着未婚妻刘某,主动找陈绍仪低头认错,狠批自已的资产阶级人生观,甚至主动坦白曾与有夫之妇有过曖昧关系。我一时的脆弱、胆怯让我悔恨终生,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已!

我太天真了,我误以为我的屈服能换来工作组的赦免。工作组不只需要屈服,更需要的是揪出阶级敌人!我的屈服正好给工作组提供了炮弹。他们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要置我于死地。懊悔悲愤之下,我狂饮了半斤多70度的北大荒白酒,躺在茅屋土炕上烂醉如泥,大骂工作组,并狂言要拿冲锋枪嘟嘟了陈绍仪!

工作组威胁利诱刘未果,便在与我接近的北京知青中安插眼线。1968年来场的六六届北京知青王某某出卖了我。第二天晚上开全体职工大会,我被当场揪斗羁押,罪名是企图枪杀解放军。我因此被看管强制劳动8个月,白天8名六九届的女知青轮流看管,夜间一名老职工和一名男知青彻夜监视。监管期间,我断断续续了解到外面的一些情况。团政委王学礼在大会上亲自宣布:“王誉虎与刘某现在不能结婚,将来也永远不许结婚!我们要对革命干部的后代负责,时刻不忘阶级和阶级斗争!”

一个雨夜,负责监管我的天津知青赵子玉,带我偷偷摸摸地来到了妻子独住的茅屋。第一次看到沉睡在襁褓中的儿子,我心如刀绞。前途未卜、凶多吉少的我若真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将沦为比印度贱民、比纳粹德国的犹太人还不如的专政对象,我的妻、我的儿也将沦为红色中国的贱民。妻子刘很平静,没有半句怨言,只是说孩子刚降生半个月,她父母还不知道。工作组威胁要与她父母联系,逼她与我决裂。妻子还说,孩子快出生时,她准备把孩子送人。但当儿子呱呱坠地,看到粉红的湿漉漉的儿子时,她觉得不能失去儿子,即使再艰难也要把儿子抚养成人。

我极其痛苦地告诉他:“我要是真定为反革命,你就离开我,最好托你爸爸或你在成都军区的叔叔,走后门参军。孩子的归宿你决定,反正不能让儿子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反革命爸爸。”我吻了妻子,又轻吻了熟睡的儿子,便悄然回到“牛棚”。赵子玉,这位天津知青,我和前妻至今都还感激他。

而后,在工作组和她父母的压力下,在无依无靠的恶劣环境中,刘忍痛把已满三个月的儿子送给了团部中学的一位教员。几天之后,在刘送给我的棉被里发现一张卷紧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娟秀的笔迹抄录了一首闻一多的诗: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完了;

一春底香雨被一夏底骄阳炙干了,

一夏底荣华被一秋的底馋风扫尽了。

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剩余了。

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

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

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

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

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

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

况且永继的荣华,顿刻的凋落——

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

今冬底假眠,也不过是明春底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

那缜密的爱底根网总没一刻放松;

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

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

爱啊!上帝不曾因青春的暂退,

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 ,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

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妻离子散的痛苦像毒蛇一样啮噬着我的心,工作组的恶毒卑劣残忍让我仇恨满腔,复仇雪耻的念头逐渐成熟。当时正值中苏边境暴发武装冲突,每个连队都抽调几个知青去武装连集训。武装连有几个哈尔滨知识青年与我关系不错,有时假借与看管我的知青聊天来看我,给我好烟抽。他们背着冲锋枪,有时就把枪放在炕上或靠在墙边。我决定铤而走险,舍命相拚。工作组办公室与我相隔一栋房,晚上陈绍仪就睡在那里。我以写检查之名写了绝命书,准备看准时机,抢枪干掉陈绍仪,巧遇王学礼政委更好,然后引弹自尽。

有一天晚上,副指导员突然来“牛棚”查岗,看到两个武装连的知识青年把冲锋枪靠在墙边,申斥道:“枪不离身,身不离枪,你们怎么这么随意!”副指导员刚从部队转业,左得出奇,知青反感他,不买他的帐。两个知青异口同声地说:“弹夹是空的,没子弹怕什么。”真是天不绝我!如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那时哪怕我抢的只是一支空枪,我也死定了。

两个月后峰回路转,我的监管解除了。在此十天前,我已从小道消息得知未婚妻刘已经走后门参军(县团级及以上的干部子女享有这一特权)。几个月后,我接到刘的一封短信。“老虎:你被解除看管,让我惊喜!那个流氓、恶棍政委早晚要遭报应!我没经受住考验,为了离散的儿子,我向你请罪!工作组恫吓欺骗我,说你是破坏解放军支左的反革命,政治上己宣判死刑,为了不断送我和孩子的前途,为了不做黑五类的亲属,也为了维系与父母的关系,必须让我与你当机立断。我太轻信了,也太脆弱了——实在无法忍受那屈辱而又艰难困苦的处境,实在忍受不了看不到希望的煎熬!工作组还与我父母串通,不明真相的父亲勒令我要么走后门参军,要么断绝父女关系!参军,犹如从地狱直奔天堂,自私的本能占胜了罗漫谛克!我再次向你请罪,为了我们的儿子,也为我对你的背离!这封信是进城投递的,你可以回信,但要注意分寸。我爱你,一如既往——如果你还能原谅。”

我没有责怪她,还为刘跳出火坑而欣慰。几经打探,半年后我查到了儿子的下落。我去看望离散的儿子,领养人感到错愕、惊慌。他们曾被告知,孩子的父亲王誉虎是反革命,没有出头之日的可能。己满周岁的儿子显然营养不良,大脑袋与身子不成比例。儿子似乎认识我,喜欢我的爱抚,依偎在我的怀里不愿分离。我想要回孩子,年逾花甲的老母亲也特意从北京赶来与养父母协商。儿子的养母胖胖的,慈眉善目,是学校的炊事员,看来很疼爱孩子。借口是组织安排,她拒绝了我们母子俩的要求。此后半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去看孩子,给他带糖果和玩具,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资花得所剰无几。

孩子开始叫我爸爸了,悲喜交集的我再次与收养人进行交涉。养父是一位面目阴沉不苟言笑的转业军人,与养母性情廻异,说话不讲情理:“你想要回去可以,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是必须征求生母的同意,第二是要付抚养费。这孩子身体不好,看病、营养没少花钱,快两年了,最少要两千元,包括我们的精神损失费!”

两千块钱对于当时月薪38元6角的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的妈妈尽管想孙子心切,可她也没什么积蓄,爱莫能助。为此,我与团政治部交涉,说这妻离子散的悲剧事出有因,上级组织应承担责任,帮助解决,遭到他们婉拒。

三个月后,儿子的养父母举家搬迁,地址不详,相关领导声称负责为他们保密。儿子的失踪给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对儿子的思念啮噬我的心,最终化成对造成这种家庭悲剧的制度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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