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我第一次参加批斗四类分子大会是在下乡到宁夏固原杨郎四队的第二年冬天。会议一开始,男人女人们就都尽量躲在灯影照不到的暗处。女人们照样分秒必争地做着自家的针线,脸上没有丝毫的冲动。男人们照样慢条斯理地卷着旱烟,眼中没有丝毫的激愤。只有地主保占英的一个侄子态度最严厉,高声叫着自己亲叔父的名字:“保占英,你必须老实交代!”其他人对站在中间的被斗对象,不外乎提一些不着边际的意见,再进行一番不痛不痒的所谓政治教训,比如:“保占英,你的剥削思想还没有改造好,你今后要进一步改造你的剥削思想,好好劳动,听下(清)了吗?”保占英恭顺地答应着:“听下(清)了。”批斗会就这样平平淡淡结束了。
在杨郎其他生产队,批斗的火候可就大不相同了。一队有个地主分子邓培勤,白天在队里劳动,干得比别人多,比别人苦,回到家还常常吃不上饭,晚上又被社员们施加车轮战。一会儿触及灵魂,一会儿触及肉体,他终于活不下去,上吊自杀了。死后,贫下中农们揪来他的老婆代替,继续进行毫不留情的斗争。
三队有个叫万耀宗的地主,每次批斗时,他夫妻俩双双站在会场中间的凳子上。地主婆一双小脚站立不稳,时常从凳子上掉下来,再遭一顿拳打脚踢,打完后喝令她再站上去,接着斗争,再掉下来,就再打。
一队的地主曹汉武死得早,只有老婆被斗。贫下中农从外边搬来一大块冰,逼她脱光鞋袜,光着一双小脚站在冰块上接受大家批斗。等批斗结束时,地主婆的两只脚将冰块融化了两个脚窝。下一次批斗时,贫下中农代表又变换花样,搬来一大块冰,让她坐在上面。到结束时,屁股底下融化了一个大窝窝。第三天批斗,再换一个花样,让她跪在冰块上。批斗结束,她的膝下化了两个窝窝。第四天,又将冰块放到她的胸部,冰块被体温融化,水从衣襟底下滴滴答答流在地上……
一队曹汉英的老婆,被勒令站在碾场的大石磙上,两肩还放着小威力的雨炮。脚下稍一动,石磙子就滑动,她不是摔下来被石磙子撞了,就是把肩膀上的雨炮弄炸了,被整得当场昏死过去。还有一个地主叫张道方,此人在旧社会比较吝啬,人们借粮他大多不肯。批斗他时,那火药味儿就更浓了,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掴耳光。
看着我们杨郎四队批斗四类分子的方式,听着其他生产队的批斗状况,我感到纳闷。毛主席不是有指示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可我们队的贫下中农为何对地主阶级那么温良恭俭让?而别的生产队怎么那样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我们队里一些年纪较大的人。他们告诉我:“咱们队的人都不坏,不欺负地主富农;别的队都穷得很,坏得很,把地主富农往死里欺负呢。”我们的队干部关国栋甚至说:“那些贫下中农代表都是八成儿人(即二百五),完全不按政策办事。” 我不解地问:“那么又为啥要选二百五当贫下中农代表呢?” 关国栋说:“嗨,你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吗?犁地要用爬山虎,搞运动整人要用二百五。”
补白:作家刘绍棠说:“1947年的土改运动,打砸抢抄抓杀十分暴烈。”机械部退休干部冯志轩撰文回忆土改,称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地主父亲的惨死。作家鲁顺民描述,斗争大会将著名的民主人士牛荫冠的鼻子,用铁环穿起来,令其儿子、党员牛友兰牵着游街,把牛荫冠被活活斗死。四九年后,牛友兰官至供销合作总社主任。学者顾颉刚的日记记载:“浙江崇德,一三等县耳,而枪毙地主至百余人,则全国二千县,所杀者当逾二十万。共产主义本要打倒资本家,无如帝国主义保卫之,打不倒,乃移其祸于我国地主。地主中固有恶霸,亦有好人,今乃一网打尽,讵非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