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
1957年冬天,涪陵雪下得好大,年仅3岁的乔献华永远记住了那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一群人叫喊着“把反革命分子乔俊承揪出来”,冲进家里,将正在干活的爸爸往门外拖。家里没有其他人,小献华吓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被拖到门口的爸爸突然挣脱出来,跑回屋将女儿紧搂在怀里,把脸紧紧贴在女儿满是泪水的脸上,急切地说:“丫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记住,爸爸不是反革命,爸爸是打日本鬼子的……”话没说完,爸爸再次被拖走。
雪地里,小献华哭喊着一路追赶,一直追到涪陵地区收容所。“我看见他们把爸爸反手吊起,用棍子打,爸爸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喊。我不敢看下去,只能跑去找妈妈。”当天晚上,爸爸被几个人拖回来扔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凌乱的头发上还沾着雪花。爸爸一句“我不是”没说完就断了气。懂事后,妈妈周维清告诉她,爸爸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是国民党的军官,上战场打过日本鬼子。
“接下来的日子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走到哪里都有人追着我们喊‘打死小反革命’,没有娃儿愿和我们玩。开批斗会时,妈妈胸前挂着‘反革命家属’黑牌,站在台上,低着头,台下不时有人向她吐口水、扔小石块,她不敢躲避。我们在台下哭着不敢出声。每次开会回来,妈妈都要对我说:‘记住,就算有人把口水吐在你们脸上,也不要说什么,自己抹了就是。要在忍耐中学会坚强!’”
3岁以后,乔献华开始怕雪,怕下雪的日子。背着反革命狗崽子的恶名,乔献华在忍耐中度过了屈辱的童年。
1968年12月22日,毛泽东发出重要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正在体校上学的乔献华没等人来动员,就主动申请到艰苦的龙潭区。她是那批知青中年龄最小的。“那年我才15岁,按现在的说法,还是未成年人。我想趁机争表现,表明我想与资产阶级决裂的态度是多么鲜明,希望别人会因此改变对我们的看法。”
1969年2月8日,乔献华和其他知青一道在涪陵灯光球场集中出发,草绿色的军装扎着皮带,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军用挂挎包上印有“扎根农村干革命”。人人手持红宝书,高呼口号,向农村进发。乔献华插队落户在龙潭区太平人民公社复兴大队第6生产队(现涪陵区青羊镇新元村6队)。那里距涪陵城90公里,一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
到达太平后,当地小学生敲锣打鼓迎接他们,村民们对漂亮的乔献华表现出特别的热情。2006年12月,当地村民李顺珍对37年前乔献华的印象依然深刻:“我们看她就像是看仙女一样。当时还有个漂亮女知青,外号叫‘太平一枝花’。但公认乔献华更漂亮,大家就叫她‘赛太平’。”因为能歌善舞,乔献华很快成了宣传队的文艺骨干。15岁的她从没享受过这种礼遇,她欣慰极了,感到这条知青路走对了,决心死心踏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然而好日子没过一个月,就因为她黑五类身份被揭穿戛然而止。
一天,乔献华参加完劳动,兴致勃勃往回走,路上遇见生产队长。队长说:“我本来以为你是龙是凤,现在才晓得,你竟然是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狗崽子。我要让贫下中农好好管教你!”乔献华这时才知道最初的想法多么幼稚,家庭成分这东西就像遗传基因,抹也抹不掉,无论你怎样追求进步,都是白费劲!
乔献华从小梦想当歌舞演员,穿上舞鞋翩翩起舞。她仍然坚持每天早上6点起床,偷偷到屋后山坡上吊嗓子——轻轻的,不敢放开喉咙。
生产队最远的田地在山脚的烟敞沟,单程就要走近两个小时,天黑才能回家。她干活特卖力,所谓“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她深怕脸晒得不够黑,手上磨的老茧不够厚,不能显示自己是多么拥护“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
第一次上山砍柴,一刀下去,乔献华突然感觉左手臂一阵凉意,抬手一看,一条绿蛇缠在手臂上。她不敢叫出声,怕别人骂她是国民党的千金小姐。第一次下地插秧,小腿上爬满蚂蝗。“有的正往肉里钻。我怕得要命,但只能悄悄地扯出来。蚂蟥一扯就断,弄得满腿是血。我忍住恶心,不敢哭出声。后来,还是好心村民教我,先用手拍,待蚂蟥松口了再扯。”
辛苦劳作一天,乔献华最多可以挣到7分,而其他知青干一天是8分。其他知青一年可以分六七百斤粮食,她只有不到三百斤。别人偶尔还有肉吃,乔献华没有,她的肉票常常被其他知青“代领”。这一切,没人敢公开为她说话,因为她是黑五类的狗崽子。
长得漂亮也成了受指责的原因。一开始乔献华衣着前卫,当别的女孩穿宽松的花棉布上衣时,她却穿着衬衣,还要扎在裤子里,显示动人的身材。这些也被当成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典型。
“别人都把我当劳改犯,谁都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这种生活比儿时受歧视更难受。以前毕竟有妈妈在身边,可以倾诉,不会孤独。但我记着妈妈的话,要在忍耐中学会坚强。”
1970年冬天,黑龙江军区歌舞团到太平慰问演出。作为宣传队骨干的乔献华,在与他们合作中表现出的歌舞才华折服了歌舞团领导。歌舞团有意召她入团,但因成分问题,未能如愿。她也没有去争取,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去争取的。
1972年冬天,队里几个男知青偷了附近代销店一块红糖,有追求进步的社员举报乔献华是同谋。不管她怎么解释,没人相信这个反革命后代说的话。连续一周,她每天下班后都被叫到队里去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等贫下中农们教育累了,她才能深夜独自返回10里外的住处。
回住处的途中要经过一个池塘。这天晚上,乔献华呆呆地坐在泥地上,望着黑暗中的池水,任凭雪雨打在脸上。良久,她找了块废弃的磨盘石捆在身上,慢慢走向池心……
醒来时,乔献华躺在一户村民的床上。简陋的土屋无法遮挡屋外呼啸的寒风,但她感到特别温暖。村民田孟池救了她。田家成分也不好,是地主。“闺女啊,我们都是可怜人,以后不要再干傻事了。”田母胥春怀抚摸着乔献华的脸,心疼地认她作干女。想到父亲临终不甘心的话和干妈的关爱,乔献华再次鼓起生活的勇气。
今年12月6日,乔献华重返太平。这是她返城二十多年后第一次重返故地。回到这个呆了8年的山乡,乔献华眼泪洒了一路。山还是那些山,可已物是人非。干妈胥春怀去世17年了,当时未能回来为老人家操办葬礼,成为她一生的愧疚。她坚持要到干妈坟上去看看。干妈埋在塘垭口,乔献华哭着跪在坟前,直到香烛燃尽。
补白:那年代,老百姓普遍缺衣少吃,只有掌管粮、油、肉的一些单位及其领导有大米饭吃,有肉吃,有酒喝。元旦节,供销分社出肉和酒,粮店出粮油,食品站出肉,办了几桌酒席,几个单位的职工加上有关领导,共同庆贺新年。三江供销分社经理廖维相喝得不少,话也多起来。他很得意地讲了他昨晚做的一个梦:他接到北京的通知,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接见他。他兴致勃勃地赶到中南海,但站岗的人不准他进去。讲到此,大发议论:“真是大鬼好见,小鬼难缠;大官好见,又有狗腿子挡路!”一个在场的人,散席后就打电话向区公安特派员报案,说廖维相当众骂毛主席是大鬼,骂毛主席的警卫员是狗腿子。狗腿子的主人不是地主、官僚吗?也就是骂毛主席是地主、官僚!公安特派员立即向上报告。第二天,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就派人将廖维相逮捕,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入狱。廖维相本想表示他热爱毛主席,几句酒话却带来了牢狱之灾。廖维相的老婆原是供销分社的临时工,一儿一女都在上学。他们过去在三江都很光彩,如今一下成了反革命家属。他老婆被赶出供销分社,连住处都没有,年幼的子女也失学了。